“谢谢阿姐。”
三个字。
清越,平静,如同玉石相击。
却像三道无形的惊雷,猝然劈开这满厅压抑的、被食物香气和无声暗流浸透的空气!
张晟开口了。
他微微侧过脸,那张总是如同被冰封湖面覆盖、不见丝毫波澜的清俊脸庞,此刻竟对着紧贴身侧、几乎将半身重量都倚靠在他臂膀上的张紫怡,极其罕见地、甚至可以说是破天荒地——
牵动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没有开怀大笑的弧度,没有温暖如春的感染力。它更像是一块被冰封了万年的玉璧,在某个极偶然的瞬间,被一缕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精准的阳光拂过,在坚硬冰冷的表面折射出一丝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
微光!
唇角向上弯起的弧度极小,如同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却缺乏温度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涟漪,被这缕突如其来的微光短暂地照亮了一瞬。
但这已经足够!
足够让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频率的张紫怡,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擂中!
轰!!!
一股滚烫的、带着灭顶狂喜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张紫怡所有的理智堤坝!她那张明媚照人的脸上,原本带着完美无缺的温婉笑意,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无法抑制的、如同朝霞喷薄般的绚烂红晕!那双剪水秋眸里,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占有欲,在这一刻被纯粹的、近乎癫狂的喜悦彻底淹没!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场合,忘记了维持那副世家贵女的矜持面具!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更紧地贴向张晟的手臂,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隔着那层宝蓝云纹锦袍掐进他的皮肉里!眼底深处翻涌的痴迷和满足如同火山熔岩般喷涌而出!阿弟……阿弟对她笑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对她展露了笑容!不是对那个装可怜的小贱人!是对她!只对她!
这个认知如同最浓烈的迷药,瞬间麻痹了她所有的感官!她甚至没注意到张晟那抹笑容里依旧缺乏的温度,没注意到那笑容背后更深层的、或许连张晟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对熟悉依赖的、极其微弱的放松?
张晟似乎并未察觉身边姐姐那山呼海啸般的内心激荡。他平静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那只被“凤髓冰丝”霸道覆盖的小碗上。那勺红亮油润、散发着浓烈酱香的笋丝,如同女王赐予的勋章,稳稳压在他先前精心码放的“食物祭坛”之上。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自己的银箸,如同执行最标准的程序指令,夹起一小撮覆盖在最上层的、晶莹透亮的笋丝,稳稳地送入口中。
动作依旧精准,姿态依旧刻板。咀嚼的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下颌的移动。仿佛那勺承载着姐姐极致占有欲的笋丝,与先前他自己夹起的任何一粒虾仁、任何一块豆腐,并无本质区别。
但这无声的顺从,在张紫怡眼中,无疑是最完美的回应!她的笑容更加灿烂,如同盛放到极致的牡丹,几乎要将整个厅堂照亮!她甚至得意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飞快地瞥了一眼被“挤”在另一侧、几乎被忽略的顾蟔螭。
顾蟔螭:“……”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如同两道浓密的阴影,覆盖在眼底那片沉寂的黑色沼泽之上。无人能窥见那阴影深处,此刻正翻涌着何等惊涛骇浪!
笑了?!
他居然……笑了?!
对张紫怡?!
那个前世被她亲手勒死在冷宫、至死都对她弟弟怀着扭曲占有欲的蠢女人?!
一股混杂着荒谬、错愕、以及某种被狠狠冒犯的、冰冷的暴虐气息,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顾蟔螭的四肢百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尖锐的刺痛几乎要刺穿她的神经!
前世!那个铁骨铮铮、宁死不屈、被她烧成飞灰都不肯低一下头颅的张晟!那个眼神清亮锐利如刀锋、眼底只有江山社稷、黎民苍生、连一丝多余情绪都吝于给予的冤种重臣!
此刻!居然!对着一个他姐姐!一个在他前世生命里或许只是家族符号、一个需要照拂的亲人、一个……最终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的牺牲品?!
笑了?!
这算什么?!前世他从未对她这个九五至尊、对他有知遇之恩(虽然最后烧了他)的女帝展露过一丝笑意!此刻却对一个……一个……
荒谬!荒谬绝伦!
一股被彻底愚弄的冰冷怒意,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顾蟔螭的心脏!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骤然抬头,用那双属于九幽女帝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深渊之眼,将眼前这对“姐弟情深”的恶心画面彻底撕碎!
不!
不能!
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最细嫩的软肉!一丝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瞬间在口腔弥漫!剧烈的疼痛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熄了那几乎破闸而出的疯狂怒火!
冷静!
顾蟔螭!你是九幽女帝!你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的炼狱之主!岂能被这点小小的、可笑的、如同蝼蚁过家家般的温情戏码乱了方寸?!
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那种惊惶后脆弱的蜷缩姿态。只是那放在膝盖上、藏在靛青斗篷宽大袖口里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咯咯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
目光没有去看那对刺眼的“姐弟”,也没有去看张紫怡那张得意洋洋、几乎要飞上天的脸。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穿透空气,死死地、定定地——
钉在了张晟面前那只刚刚被他姐姐“赏赐”了笋丝、此刻正被他平静享用的小碗上!
那只碗……刚刚还盛放着他亲手为她堆砌的、如同微缩园林般的“指甲盖祭坛”……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恶意,如同毒蛇吐信,在顾蟔螭心底无声地嘶鸣。
呵……
冤种张……
你精心搭建的祭坛……被你最亲爱的姐姐……用一勺酱汁……踩得稀烂……
滋味如何?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张晟那张依旧平静无波、咀嚼着笋丝的侧脸上。那眼神里,不再有惊惶,不再有脆弱,只有一种被浓密睫毛巧妙遮掩的、如同深渊凝视般的——
玩味。
就在这时。
顾蟔螭动了。
她伸出那只藏在靛青斗篷袖口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小手。动作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怯生生的迟疑。那小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试探般,轻轻扯了扯张晟那件宝蓝色云纹锦袍的袖口边缘。
布料柔软冰凉。
张晟正用银箸尖夹起碗中最后一点被酱汁浸染的豆腐花瓣,动作微顿。他下意识地侧过头,那双清亮平静的眸子,带着一丝被打断程序的困惑,看向袖口那只小小的、带着微凉温度的手。
顾蟔螭迎上他的目光。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惊惧的余痕尚未完全褪去,眼底深处却似乎被某种微弱的光点亮。她微微抿了抿唇,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声音细弱如同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微颤的尾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还……还要。”
她的目光没有看张紫怡,也没有看桌上任何一道菜。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只是直直地、带着一种纯粹的、如同雏鸟乞食般的依赖,定定地、毫无偏差地,锁在张晟那双平静无波的清亮眼眸深处!
仿佛在无声地说:你给的……我还要。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晟的瞳孔深处,那潭平静无波的寒潭,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在那片清澈的冰面下极快地掠过。
他似乎……接收到了某种全新的指令?或者……是某种……需要重新计算路径的……请求?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顾蟔螭面前那只小碗——那只碗里,还堆叠着他先前夹过去的、色彩缤纷却纹丝未动的“指甲盖祭坛”。然后,他的视线又飞快地掠过桌面。
就在这短暂的、如同程序运算的间隙里——
张紫怡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骤然冻结的春水!那原本如同朝霞般绚烂的红晕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冰冷的惨白!她紧贴着张晟手臂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剪水秋眸深处,刚刚还翻涌着狂喜的熔岩,此刻瞬间被一股更加汹涌、更加阴冷的黑色风暴吞噬!嫉妒!愤怒!被挑衅的狂怒!如同毒蛇的獠牙,在她眼底疯狂滋长!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骤然起身!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当着她面再次拉扯阿弟衣袖的小贱人狠狠撕碎!
然而!
就在她眼底风暴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
张晟动了。
他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再看张紫怡一眼。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执行最精准的指令般,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银箸。然后,他重新拿起那双备用的、干净的银筷。
他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桌面上飞快地扫过,这一次,他的视线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带着明显辛辣色泽、或者点缀着红色辣椒碎末的菜肴。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盘靠近桌沿、色泽淡雅、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蜜汁桂花糯米藕上。
那藕片被切成均匀的薄片,中间塞满了晶莹软糯的糯米,淋着琥珀色的、带着点点金桂的蜜汁,看起来温软香甜,毫无攻击性。
张晟的银筷伸出。
动作依旧稳定、精准、刻板。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这个呢?”或者“这个……好处?”
他只是极其平稳地夹起一片最大、最完整、蜜汁挂得最均匀的糯米藕片。
然后。
那银筷尖,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越过他自己那只被姐姐“赏赐”过的碗,越过桌面上所有无形的界限,直接递到了顾蟔螭那只堆满“指甲盖祭坛”的小碗正上方!
筷尖微松。
那片温软、香甜、带着桂花清香的糯米藕片,如同被精准投放的温暖信物,轻轻落在了那堆冰冷僵硬的“祭坛”顶端。
动作完成。
张晟收回银筷,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碗中那最后一点被酱汁浸染的豆腐花瓣上,平静地夹起,送入口中。仿佛刚才那个跨越界限的投喂动作,只是程序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无需解释的子程序。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仿佛天经地义。
顾蟔螭看着碗中那片突然降临的、温软香甜的藕片,覆盖在她那堆冰冷的“祭坛”之上。她缓缓抬起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然后。
她伸出小手,拿起自己的银勺,极其乖巧地、小口小口地,开始吃那片温软的藕片。
动作缓慢,安静。
如同品尝着某种……无声的胜利果实。
而张紫怡——
她死死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袖口里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那张明媚的脸庞上,所有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强行压制、却依旧在眼底疯狂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
冰冷怒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