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将军，烦请随咱家移步。”御前大公公李全福声音从后方响起……
慕柏随公公穿过朱漆长廊，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行至太和殿前，檐角的鎏金瑞兽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檐铃被风拂得轻响，倒衬得殿宇愈发肃穆。
跨过高高的门槛，视线陡然开阔——数十根盘龙金柱顶天立地，柱身鳞片似要挣脱木石，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
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绯色、青色、紫色的官袍如两列沉静的潮水，靴尖齐齐朝向殿中那方明黄……
御座上的祁元煜眉眼间凝着层夏末的冷霜。龙袍取代了石青色的常服，更显得下颌线锋利如刀，右手食指在扶手上一搭一搭地敲着，节奏慢得像在数阶前铜鹤的羽翼。
“末将慕柏，参见陛下。”她的声音还带着战场的沙哑，却字字沉稳，叩拜时甲胄与金砖相击，发出厚重的声响，惊得梁上燕巢里的雏鸟轻啾了两声。
慕柏望着阶下那抹挺拔的身影，鬼面悬在她腰侧，青铜冷光与她颊边的疤遥遥相对。殿外的日光穿过窗棂，在她肩头投下一道斜斜的光，将甲胄的寒芒与鬓边的碎发都染得温柔了些……
这个曾戴鬼面令敌寇闻风丧胆的将军，此刻卸下所有伪装，立于朝堂之上，竟比殿中任何仪仗都更显风骨。
“平身。”祁元煜的声音掀了层冰壳，比殿外的热风更让人发怵。
慕柏从怀中取出军报，双手高举过顶。李全福接过时，袖口在她手背上飞快地蹭了下——那是今早密见时约好的暗号：东边那几位，揣着参本呢。
展开军报，目光在“斩首五千，俘三百人”处停了停。慕柏低着头，看见户部尚书王豫的朝笏在金砖上投下细长的影，像条伺机而动的蛇。阶下的藿香气息忽然浓了些，想来是李全福悄悄拨了拨炉灰。
“三个月，从凌羽关援军杀到雁门关，夺回城池，慕将军的脚程，比驿马还快。”祁元煜合上军报，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众卿说说，该赏什么？”
兵部尚书周雁之刚要出列，王豫已抢先躬身：“陛下，慕将军荡平北患，当赏！臣以为，可赐黄金百两，彩缎千匹，再加封怀化郎将，食邑二百户，光宗耀祖。”
这话裹着蜜糖，却藏着针。怀化郎将是散官，听起来风光，实则无权无职，与祁元煜本想封的“五军都督府”的实权，隔着整整三个品级。
慕柏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急行军时，士兵们嚼着生麦粒解渴，有个朔州来的小兵笑说：“将军，等打赢了，咱也尝尝京城的冰酪。”
可那孩子没能看到胜利的落日，胸口插着三支箭，倒在离胜利只剩三里的沙丘上。
“王大人的赏赐，怕是喂不饱边关的兵。”慕柏的声音陡然破开寂静，甲胄上的铜片跟着震颤。
“臣麾下将士，有战死的百夫长，爹娘还在乡下种薄田；有断了腿的小兵，他妹妹还在给世家当丫鬟。这些黄金彩缎，能让他们挺直腰杆吗？”
“放肆！”吏部侍郎赵修远猛地出列，官靴踩得金砖“噔”地一响，袍角扫过阶边的铜鹤底座，“朝堂岂容你这寒门武夫撒野？我朝祖制，非勋贵世家不得掌兵权，你可知‘规矩’二字怎么写？”
“规矩？”慕柏霍然抬头，玄甲的寒光映在她眼底，“赵大人的规矩里，是不是写着‘世家子可克扣军粮’？去年云州大旱，你侄子监守自盗，致使两千士兵断粮三日，这事算不算规矩？”
赵修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指着慕柏，半天说不出话。殿外的蝉鸣突然歇了，连藿香的烟气都仿佛凝在半空。
王豫忙打圆场：“慕将军息怒，赵侍郎也是为江山着想。你出身寒微，骤居高位恐难服众，不如先任个副职，在京营历练……”
“历练？”慕柏冷笑，明明是武将的身量，举手投足间却有股难以言说的通透伶俐，等我熬成你们眼中的‘世家’，突厥的马蹄早踏过卢沟桥了！”
她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粗看是铮铮铁骨，细品才觉内里藏着温润的光，绝非寻常寒门能养出的气度。
“够了！”
祁元煜的声音陡然炸响，手指在扶手上重重一叩。那声闷响像惊雷滚过殿宇，震得梁上的宫灯轻轻摇晃。
慕柏抬头时，正撞见祁元煜眼中燃起的火——方才那层冷淡的冰壳碎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翻涌的锋芒，像极了三年前，与她在演武场看见的少年太子截然不同，挽弓射落靶心时，眼里的光。
“王豫。”祁元煜的目光扫过户部尚书，声音里带着夏雷的轰鸣，“你说他寒微？洪武皇帝起于淮西布衣，永乐大帝戎马半生，他们的‘寒微’，比你这世袭的爵位金贵百倍！”
王豫“扑通”跪倒，额头抵着发烫的金砖：“陛下息怒，臣……臣失言……”
“失言？”祁元煜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龙椅的雕花，“你们在朝堂上争俸禄、抢恩荫的时候，他在雁门关啃冻饼；你们给儿孙求官的时候，他在替你们挡刀箭！这样的人不能掌兵权，难道要让你那克扣军粮的侄子来掌？”
赵修远也跟着跪倒，袍角沾了灰：“陛下，臣等……臣等只是担心……”
“担心他功高震主？”祁元煜步步走下丹陛，龙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沉稳的响，“朕担心的是，你们这些抱着‘规矩’当挡箭牌的人，早晚会把这江山，拱手让给突厥人！”
祁元煜走到慕柏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甲胄上的箭痕——那是突厥人的狼牙箭留下的，伤口刚结痂，还泛着红。“这伤，是替谁受的？”
“回陛下，是为护……护大靖的百姓。”慕柏的声音有些发紧，汗珠子滴在金砖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好。”祁元煜收回手，转身面向众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朕今日就改改这规矩：往后在大靖，有功者上，无能者下；护民者贵，误国者贱！”
李全福适时呈上锦盒，祁元煜打开，里面的鎏金虎符在日光下闪着灼人的光。“慕宇言，接印。”
慕柏单膝跪地，双手接过虎符。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烫得她浑身发颤。
“即日起，你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总领京中防务。”祁元煜的声音斩钉截铁，“谁敢不服，先问问这虎符，再问问雁门关的忠魂！”
殿外的蝉鸣又起，聒噪得像在欢呼。王豫、赵修远等人趴在地上，脊梁抖得像被晒蔫的草。
慕柏叩首起身时，看见日头正透过窗棂，在金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祁元煜拍了拍她的肩，低声说道：“别让朕失望……”
退朝时，慕柏走在最后，甲胄的声响比来时更沉。经过王豫身边时，那老臣低着头，花白的胡须上沾着汗。
慕柏没看他，只是挺直了脊梁，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一柄刚淬炼过的剑。
李全福追上来，递给他一块冰镇的梅子糕：“将军，尝尝？陛下特意让御膳房备的。”
慕柏接过，冰气顺着指尖漫上来。她知道，今日的锋芒会引来更多暗箭，可已成陛下的刀子，就逃不掉了……
宫墙外的日头正烈，蝉鸣震得人耳朵发涨。慕柏握着虎符，一步步往前走，玄甲的声响在宫道上回荡，而在宫角的一边，一位身穿朝服的人始终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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