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兽首炉里的龙涎香漫过丹陛,将紫宸殿的梁柱染得半明半暗。
慕柏刚解下肩头的虎头披风,甲胄上未褪的寒气便撞上殿内暖香,凝成细珠顺着银鳞纹路滑落。
她听见身后传来靴底碾过金砖的轻响,那声音极稳,像踏在战鼓的鼓点上,每一步都敲得人心头发紧。
转身时,明黄的龙袍恰好扫过阶前的白玉镇纸,十二章纹在暮色里浮动,仿佛有真龙正从衣料里探出头来。
抬手免了她的跪拜,袖口绣着的日月星辰随着动作流转,目光落在他脸上时,慕柏忽然觉得心口一撞。
那双眼眸里的沉静,竟和记忆深处某个身影重叠。是三年前在新兵营外替她包扎伤口的青衫人?还是更早时,在溃兵堆里把干粮塞给她的少年校尉?不知怎的就是想不起来……
“慕将军一路辛苦。”祁元煜的声音带着龙涎香的沉郁,“刚从北境回来,宫里的规矩先搁着,陪朕下盘棋。”
慕柏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指腹蹭过甲胄上磨亮的铜扣。她本想说军报尚未呈递,话到嘴边却成了:“臣棋艺粗疏,恐难陪陛下尽兴。”
“粗疏?”祁元煜轻笑一声,已在棋盘前坐定,指尖拈起的黑子在灯下泛着乌光,“三年前在雁门关,你用石子在沙盘上摆阵,赢了三员参将时,怎么不说粗疏?”
慕柏的喉结滚了滚。那年她还是个替她那个白捡的哥哥,被迫补入军籍的伍长,因是农户出身总被排挤,是个路过的青衫人蹲在沙盘旁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赢的就是好棋。”
那人的手指沾着泥,却把她摆错的阵型悄悄补全,临走时塞给她半块麦饼,说“莫负一身血性”。后来听说那人遭贬斥,早就没了音讯……她甩了甩头,取过白棋时,指腹触到冰凉的云子,像摸到了北境的冻土。
黑子“嗒”地落在天元,占了棋盘中枢。祁元煜的指尖悬在半空,目光却斜斜落在她身上:“北境大捷,你帐下该有不少寒门子弟立功吧?”
白棋刚落定星位,慕柏的手顿了顿:“是,有个叫石敢当的猎户,一箭射穿敌军主将的盔缨,却因没功名,只赏了十两银。”
“哦?”黑子斜斜切入,占了白棋左路空当,“那兵部拟的封赏里,为何没有他的名字?”
“兵部说……说寒门无根基,骤升会乱了规矩。”慕柏的声音低了些,白棋匆忙补位,丝毫不露出破绽,“况且……他连户籍都没有,是流民入伍。”
“规矩?”祁元煜的指尖在棋盘上敲了敲,黑子精准卡进白棋断点,“朕倒听说,吏部尚书的侄子,在后方看粮草,就封了正七品校尉?”
棋子在掌心沁出凉意。慕柏看着被撕开的缺口,像看见石敢当在帐前叩首时磨破的膝盖。
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刚穿过来就被迫充军,若不是有人破格提拔,加之一步步拼杀,哪有今日的一方掌兵将军?她想说“臣已具折保举”,但在这世道,话到嘴边却成了:“臣……臣不敢妄议朝政。”
“不敢?”黑子步步紧逼,已深入白棋腹地,“那你总该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伍长升到将军的吧?”
慕柏捏着棋子的指节泛白。甲胄下的后背沁出冷汗,三年前的风雪仿佛又漫过心头……
她带三十人奇袭敌营,回来时只剩七人,按军功该升百夫长,却因是农户出身被压着不批。
是那时还是亲王的祁元煜在朝堂上拍了案,说“军功簿上,只论生死,不论出身”。
原本白棋步步为营地防守,巧妙解局,却被黑子围住的数子瞬间成死棋。
慕柏看着那片被吞掉的白棋,像看见那些战死的弟兄——他们大多是流民、佃户,死前还念叨着“若能封个功名,让家里人不再挨饿”。
她猛地抬头,正撞上皇帝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怒意,只有一种了然的沉郁,像在说“我知道你难”,又像在说“你不能难”却总是看不通透……
“这盘棋,你走得太放不开。”祁元煜的黑子放缓攻势,转而在边角落子,“总想着守,却忘了自己最擅长的是攻。”他指尖点过棋盘空白处,“这里,这里,都是你的空当,为何不占?”
“臣……臣怕逾矩。”
“逾矩?”萧彻的声音陡然转厉,黑子重重落在白棋最后退路,“让有功者得偿,让有才者出头,这叫逾矩?那让庸碌之辈占着高位,让寒门子弟埋骨荒野,该叫什么?”
慕柏的手僵在半空。白棋被分割成三块,每一块都被黑子死死钳制,看似还有喘息余地,却早已没了翻盘可能。
她忽然明白,这盘棋从一开始就不是棋局——皇帝落下的每颗黑子,都在替那些寒门子弟叩问;而她犹豫的每一步,都在辜负自己走过的路,无论前世今生……
“你看这棋。”祁元煜的指尖划过棋盘,从被围的白棋到空旷边角,“不是你输了,是你不敢赢。”
他抬眼时,龙袍上的金线在灯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朕要提寒门,用新人,不是要毁了谁,是想让天下人知道,像你这样从泥里爬起来的,也能挺直腰杆。”
“像你这样”四个字撞在慕柏心上,像北境的惊雷。她终于看清那熟悉感的来源——是雁门关外的半块麦饼,是朝堂上拍案的声音,是三年来暗中递到他营中的军粮补给。原来那个青衫人,早就站在了最高处,等着他跟上。
“陛下……”他刚要开口,却被萧彻抬手止住。
皇帝已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棋盘边缘,带起一阵风。他走到慕柏面前,指尖轻轻落在她肩上,那力道透过甲胄传过来,竟带着当年递麦饼时的温度。“午门外,百官都在等着欢迎你班师回朝。”
慕柏低头看向棋盘。这盘棋明明该是平局,却在皇帝落下最后一子时成了死局——不是输了,是没得选了。
“这盘棋,朕赢了。”祁元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不容置疑,“但这大元的棋,得我们一起下活。”
殿外的钟声响了,一下下撞在慕柏心上。她看着皇帝转身离去的背影,龙袍在暮色里化作一道流光,忽然懂了这死局的意思……
从来不是逼她低头,是逼她记起自己从哪里来,逼她不能让更多石敢当、更多前世的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路可走……
甲胄上的寒霜仿佛被龙涎香暖化,慕柏握紧手里的白棋,快步跟上。
殿外的余晖落在棋盘上,那盘死局在光影里静静躺着,像在说:你别无选择,只能和他一起,让这盘棋里的每颗子,都能落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