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至京畿近郊的长亭驿时,两岸早已被百姓的欢腾裹住。
朱红的灯笼从桥头一直悬到巷尾,孩童举着麦芽糖追在马侧,鬓角染霜的老丈捧着粗瓷碗,碗里的米酒晃出细碎的金芒,隔着甲胄的缝隙往将领们手里塞。
主帅慕柏一身银甲在暖光里泛着柔光,抬手接住那碗酒,指尖刚触到碗沿,耳畔忽然掠过一缕极轻的风。
是暗卫的哨音……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人群里那个不起眼的灰衣挑夫——那人肩上的扁担看似压着货箱,实则露出半截玄色腰牌的棱角,垂首时,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比出个“宫”字手势。
慕柏仰头饮尽米酒,酒液入喉的灼热里,指腹已在马鞍的雕花上叩了三下。身侧的副将正按着刀柄维持秩序,闻声转头,正对上主帅递来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藏着不容置喙的沉劲。
“林州,”慕柏的声音混在百姓的欢呼里,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主力按原定路线入驻城外大营,军械、名册、战俘交割,全按军规办。”
她解下腰间虎符,半截黄铜在灯笼下泛着冷光,塞进副将掌心,“大营防务暂交你署理,没有我的令箭,任何人不得擅动。”
副将的指节猛地收紧,虎符的棱边硌得掌心发疼。他望着主帅慕柏身后涌动的人潮,又看向不远处那灰衣挑夫悄然退入巷口的背影,喉间滚出一声低应:“末将……领命。”
慕柏颔首,翻身下马时动作极快,玄色披风扫过马腹,带起一阵风。
她随手将缰绳丢给亲兵,转身时恰逢几个百姓涌上来献花,便顺势接过那束野菊,借着俯身道谢的弧度,身影已隐入人群的间隙。
灰衣人早已挑着空扁担候在巷口,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主帅的披风与他的粗布衫相触,像两片无声掠过的云。
巷深处,两匹黑马正刨着蹄子,鞍鞯上没有任何标识。主帅翻身上马时,听见身后传来副将扬声发令的声音:“将士们,整队——入营!”
马蹄声骤起,巷外的大军依旧踩着欢腾的鼓点向前,甲胄的反光与灯笼的暖光在官道上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慕将军,圣上有请。”何奇坐在马上,恭敬地说,抬眸看清……
慕柏带着鬼面,那双眼睛扫过来,带着沙场淬炼出来的摄人锐光,和周身散发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何奇心想,不愧是三年间从小小伍长,一路拼杀到一方将军的人…
巷内的两骑已如离弦之箭,黑马踏过青石板的声响被远处的喧嚣碾碎,只有披风的边角在夜色里划出两道急影,朝着皇城的方向,转瞬便没入浓墨般的暮色里……
百姓们仍在欢呼,谁也没留意,那本该走在最前的银甲身影,已从这片热闹里,悄然抽离。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节奏忽快忽慢,像是跟着脑子里翻涌的念头乱了章法。
风卷着鬓发往衣领里钻,慕柏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前路被阳光拉得狭长的影子出神。
暗影……那个皇帝亲手豢养的利刃,当年一夜之间斩落皇室数十颗头颅的修罗场,至今想起来还能让人脊背发凉。
叔伯辈的亲王、手握兵权的郡王、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孩,但凡沾了争储的边,没一个落得全尸。
血流进太极殿的金砖缝里,三个月都没洗干净——这是军中老兵嚼舌时漏出的话,说时总下意识往四周看,仿佛那暗影的刀还悬在每个人头顶。
他就是踩着那片血路坐上龙椅的。朝臣们说他心狠手辣,连襁褓稚子都不放过;百姓们私下叫他疯子,说他夜里会对着空殿发笑,笑够了就提笔勾掉一串人名。
杀人如麻,丧尽天良……这些词堆在他身上,像裹尸布一样密不透风。
慕柏攥着缰绳的手却莫名紧了紧……只怕此行难言……
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怎会把暗影训得比猎犬还精准?怎会在血洗之后,反手就推行新政,掐断了地方藩王的根基?那些被他灭掉的宗室,哪个手上没沾着人命?哪个不曾为了夺权,让边关将士白白送命?
马蹄碾过一颗小石子,咯噔一声。慕柏忽然想起出征前,在城楼上远远望见的他。
明黄的龙袍罩着清瘦的身骨,凭栏望着城下的兵甲,侧脸在日头下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沉得像深潭,看不出半分疯癫,只有一片死水似的平静。
那样的人……真的会像传闻里那样,对着空殿发笑吗?
风似乎更冷了,阳光的光晕都在晃。慕柏勒住马,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好奇,竟像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他召我连夜入宫,是为了军功封赏,还是……要算别的账?
这个杀人如麻的疯子,这个让整个天下都怕着的皇帝,究竟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暗卫引着路,宫道两侧的宫灯悬在朱红廊柱上,光透过绢面漫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一身未及换下的银甲还带着征尘,每一步踩在寂静的宫道上,甲片相碰的轻响都被殿宇间的空旷放大,竟生出几分与这深宫威仪相抗的沉劲。
穿过三重宫门,何奇在一座偏殿外停下,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悄无声息地隐入廊下的阴影里……
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烛火,只借着窗外的月光,隐约能看见正中的紫檀木案上,摆着一局残棋。
慕柏推门而入,靴底碾过地上的金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目光扫过空旷的殿宇——没有龙椅,没有侍从,甚至连香炉里的余烬都透着冷意,唯独那棋盘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黑白子交错,厮杀正酣,黑子已将白子逼至角落,却在临门一脚处留了个破绽,像是刻意放缓了攻势。
慕柏站在案前,甲胄上的寒芒映着棋盘的纹路。这局棋她认得,是军中常弈的“困龙局”,当年他与副将林州对弈时,总爱在最后一步留一线生机,说“困龙不毙,方见棋心”。
可眼前这局,黑子的凌厉里藏着的不是容让,而是猫戏老鼠般的从容,仿佛早已算准白子的每一步挣扎。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的佩剑,剑柄上的缠绳被汗水浸得发潮……
慕柏忽然明白,这宫道上的威严,从不是来自侍卫的甲胄或殿宇的恢弘,而是这空无一人的殿宇里,那盘棋透出的无声压力——就像当年那个血洗皇室的暗影,从不见刀光,却让所有对手在恐惧里步步走向绝路。
可这满殿的寂静,这局未完的棋,比任何龙颜震怒都更让人脊背发寒……
慕柏立在案前,身姿未动,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已看见那隐在暗处的执棋人,正隔着重重帘幕,审视着她这枚刚从沙场归来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