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回响》
林晚星在整理云南竹编匠人素材时,办公桌上的老式台灯忽然闪烁了两下。屏幕右下角弹出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栏显示“匿名”,主题只有三个字:“求看见”。
附件是个加密压缩包,解压密码是一串日期——2013年9月17日。林晚星的指尖悬在鼠标上顿了顿,这个日期让她想起十年前的秋天,自己刚上高二,也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九月,第一次在走廊里撞见有人把书本砸在同学脸上。
压缩包里是段模糊的监控录像,画面带着老式摄像头特有的颗粒感。镜头对着中学教学楼的后巷,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女生围着一个短发女生,其中穿粉色帆布鞋的女生伸手扯住短发女生的书包带,书包里的文具散落一地,铅笔滚到镜头边缘,停在一滩积水里。
“穿粉色鞋子的是赵珊,张敏的亲外甥女。”邮件正文只有这一句话。
林晚星放大画面,短发女生蹲下去捡文具时,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后颈处有块明显的淤青。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Tonight频道的化妆间,张敏对着镜子补妆时,曾笑着说:“我家赵珊从小就厉害,在学校里没人敢惹,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样。”
她给匿名邮箱回了封邮件,问对方是否愿意见面聊聊。三天后收到回复,只有一个地址:临市江浦县育英巷17号,末尾加了句“我叫苏晴,每天下午在文具店看店”。
一、褪色的橡皮
江浦县的雨比云南更黏腻,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育英巷藏在老城区深处,巷口的梧桐树枝桠垂到斑驳的墙面上,像老人佝偻的手指。17号是家挂着“晴晴文具”木牌的小店,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动漫海报,门口摆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插着几支快用完的荧光笔。
店里飘着淡淡的樟脑丸味,一个穿浅蓝色围裙的女生正蹲在货架前整理笔记本,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削得尖尖的铅笔。听见推门声,她猛地回头,手里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露出扉页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今天也要加油呀”。
“林导?”苏晴的声音比邮件里更轻,手指下意识绞着围裙带子,带子上沾着块干涸的蓝颜料,“我……我没提前说,我就是当年那个被堵在后巷的人。”
她引林晚星坐在靠窗的旧藤椅上,递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苏晴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那段监控是我爸录的,他当时是学校的保安。”苏晴低头搅着杯子里的蜂蜜,“他怕我出事,偷偷在后门装了个旧摄像头,录了整整半年。”
2013年的秋天,苏晴刚转学到江浦一中。因为说话带点乡音,又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很快成了赵珊和几个女生的目标。起初只是背地里模仿她的口音,后来发展到在走廊里故意撞她,把她的作业本藏在男厕所的隔间里。
“最难受的是她们不打我,”苏晴的声音开始发颤,“她们就盯着我笑,那种不说话的笑,像看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次我在食堂打饭,赵珊突然大声说‘苏晴你碗里的青菜跟你老家的猪食一样吧’,周围的人全笑了,我拿着餐盘站在那,腿都迈不动。”
她的书包被扔进过垃圾桶,新买的运动鞋被灌进沙子,就连藏在课桌抽屉里的日记本,也被人翻出来当众念。苏晴的父母去学校找老师,赵珊的妈妈总说“小孩子闹着玩”,直到有次苏晴被堵在后巷,赵珊用美工刀划破了她的书包带,她爸才终于忍不住冲去找校长。
“那天张敏来了学校,”苏晴的手指攥得发白,“她穿着电视台的西装,化着精致的妆,跟校长和稀泥说‘青春期孩子敏感,苏晴家长也别太较真,我让赵珊道个歉就完了’。她还摸着我的头说‘小姑娘要大度点,不然以后走上社会吃不开’。”
林晚星看着窗台上摆着的一排橡皮,都是些边角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橡皮。“这些是……”
“是我当年捡的。”苏晴拿起一块半透明的樱花橡皮,橡皮上有个牙印,“赵珊她们总抢我的橡皮,用刀划烂了再扔回来。我那时候觉得,连块橡皮都比我体面,至少它坏了还能被扔掉,我却得每天去学校。”
离开文具店时,苏晴塞给林晚星一个铁皮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零碎的东西:断成两截的自动铅笔、被踩扁的文具盒、写满脏话的便利贴。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成绩单,苏晴的名字后面,数学成绩被人用红笔改成了“0”。
“我爸去年走了,”苏晴站在店门口,雨丝打湿了她的刘海,“他临终前还念叨,说没保护好我。林导,我不是想报复谁,我就是想让那些人知道,有些伤不是说句‘过去了’就能好的。”
二、沉默的证人
回到工作室,林晚星把铁皮盒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摄像大哥老周凑过来,指着那张被涂改的成绩单皱眉:“这跟李哲当年处理他侄女霸凌的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三年前在Tonight频道做民生记者时,林晚星曾跟着李哲去邻市中学拍“关爱青少年成长”专题。有个家长找到他们,说自己的孩子被同班同学堵在厕所里扇耳光,带头的是李哲的亲侄女李曼。李哲当时拍着家长的肩膀笑:“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我让曼曼给你家孩子买个新书包,这事就算了了。”
“他还在镜头前说‘青少年教育要注重引导,不能上纲上线’,”林晚星翻出当年的工作笔记,扉页上记着李哲的原话,“现在想想,他哪是引导,分明是包庇。”
老周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旧硬盘:“去年整理库房时发现的,是台里淘汰的素材,里面好像有段没播的花絮。”
硬盘插在电脑上,缓冲了很久才跳出画面。是十年前的校园活动现场,李哲作为杰出校友回母校演讲,台下坐着黑压压的学生。镜头扫到观众席时,突然定格在后排——李曼正揪着前排女生的头发,把嚼过的口香糖粘在对方的校服后领上,旁边的同学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而台上的李哲,正举着话筒说“我们学校的校风一直很好”。
“这还不是最糟的,”老周点开另一个文件夹,“你看这个。”
是段学生用手机拍的视频,画面晃得厉害。能看到李曼和几个女生把一个男生推进操场角落的垃圾桶,男生挣扎着爬出来时,浑身沾满了果皮和纸屑。李哲站在不远处,被一群老师围着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扫过垃圾桶,却像没看见似的转开了头。
“这男生后来退学了,”老周叹了口气,“他爸妈去电视台找过李哲,被保安拦在门口。那时候李哲正凭着‘温情主持’的人设走红,台里把这事压下去了。”
林晚星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响,忽然想起苏晴说的话:“她们不打我,就盯着我笑。”原来有些霸凌从不需要拳头,沉默的纵容、刻意的忽视,比耳光更伤人。
她在工作室的公众号上发了篇文章,标题是《你见过沉默的刀子吗》,附上了那段监控录像的截图,没提任何人的名字,只说想收集更多关于“隐性霸凌”的故事。
投稿邮箱在一夜之间被塞满了。
一个叫陈默的男生发来自己的日记,其中一页写着:“今天语文课被点名朗读,我刚说三个字,就听见后排有人学我口吃。老师笑着说‘陈默你说话跟打电报似的,挺可爱’,全班都笑了,我攥着课本的手在发抖,好像自己是个小丑。”
他说带头学他口吃的是班长,而班长的舅舅是教育局副局长。每次他向老师求助,得到的回复都是“男生要大度点”“别总想着告状”。高三那年,他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闭嘴”,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话。
一个叫林晓月的女生寄来一箱旧书,每本书的封面上都用红笔写满了脏话。“她们说我是书呆子,”附来的信里写,“每次月考后,我的书就会出现在垃圾桶里。有次我蹲在垃圾桶旁边捡书,看到小雅站在不远处,她当时是学生会主席,正对着学生会的人笑‘你看她那样,跟捡破烂似的’。”
林晚星想起小雅。当年在台里,小雅总爱说“我最懂普通人的苦”,却在直播时对着镜头说“贫困生就该有贫困生的样子,别总想着攀比”。她所谓的“共情”,不过是站在高处的俯视。
还有个匿名投稿者说,自己高中时因为胖,被全班起了个侮辱性的绰号。每次体育课自由活动,大家都故意把球往她身上砸,边砸边喊那个绰号。“体育老师是张敏的老同学,”他写道,“每次我告状,他都笑着说‘大家跟你闹着玩呢’,然后转身让我多跑两圈‘减减肥’。”
林晚星把这些故事打印出来,一张张贴在工作室的墙上。老周进来时吓了一跳,满墙的字迹像无声的呐喊,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
“我们拍个纪录片吧,”林晚星指着那些打印纸,“就叫《无声的墙》,拍那些被看不见的刀子划伤的人。”
三、墙后的光
《无声的墙》开机那天,林晚星去了趟江浦县。苏晴的文具店重新刷了漆,玻璃门上贴了新的海报,是她自己画的向日葵。“我把那些旧橡皮都扔了,”苏晴笑着说,“林导,我想通了,我不该总盯着过去的伤口。”
她同意出镜,不过要求打码。拍摄时,她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拿着支新铅笔,慢慢说:“现在路过中学门口,还是会下意识地躲。但我开始画画了,画花,画太阳,画所有亮堂堂的东西。”
陈默也来了。他比照片里高了不少,说话时还是有点结巴,但眼神很亮。他带林晚星去了他现在工作的图书馆,书架上摆着他自己写的诗集。“我花了五年才敢重新开口读诗,”他摸着诗集的封面,“第一次在朗读会上念自己的诗时,腿一直在抖,但念完之后,有人给我鼓掌,那时候我知道,我不是小丑。”
林晓月没能来,她在邮件里说,自己开了家线上书店,专卖旧书,每个包裹里都会塞一张小卡片,写着“你的过去很珍贵”。“我还是怕见人,”她说,“但我想让那些跟我一样的人知道,他们不孤单。”
拍摄到一半时,张敏突然联系了林晚星。电话里,她的声音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我在养老院看到你的文章了,关于赵珊的事……对不起。”
她约林晚星在养老院门口的咖啡馆见面。张敏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头发花白了大半,手指上缠着创可贴——是给老人喂饭时被烫伤的。“当年我太在乎名声了,”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我怕别人知道我外甥女欺负人,怕影响我的工作,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她去看过赵珊,在少管所。赵珊十六岁时因为聚众斗殴被抓,判刑前跟张敏说:“小时候你总说我厉害,没人敢欺负我,我以为那样是对的。”
“我这一辈子,都在教她怎么赢,”张敏的声音哽咽了,“却没教她怎么尊重人。”
李哲的消息是老周打听来的。他在南方的工地上搬砖,去年冬天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条腿。以前的同事去看他,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反复说“我对不起我侄女,更对不起那些被她欺负的孩子”。据说他侄女李曼出狱后,去了一个没人认识的小城市,在福利院做义工。
小雅倒是试图复出过,在直播里卖惨说自己“被网络暴力伤害”,结果被网友扒出当年嘲笑林晓月的视频。评论区里全是“你也配说暴力”,她播了三天就关了直播间,从此再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无声的墙》上线那天,林晚星请了所有出镜的受访者吃饭。苏晴带来了她画的向日葵,陈默念了自己写的诗,林晓月托人送来一箱旧书,扉页上写着“送给需要的人”。
片子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平静地记录着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作业本上的脏话、走廊里躲闪的眼神、被藏起来的书包、角落里无声的哭泣。片尾,苏晴站在花田里,对着镜头慢慢说:“我花了十年才明白,不是我不好,是她们做错了。”
上线第三天,隐性霸凌有多可怕#冲上了热搜。有中学老师在评论区说,会重新培训教职工,关注学生间的“冷暴力”;有家长说,要教孩子尊重别人,而不是“别惹事”;甚至有当年参与过霸凌的人匿名道歉,说“这些年我一直睡不着,对不起”。
林晚星收到苏晴发来的照片。文具店门口的梧桐树下,放着个新的铁皮盒,里面插满了彩色的铅笔,旁边贴了张纸条:“如果你也受过伤,拿一支笔,画点开心的事吧。”
工作室的墙上,那些打印纸被取了下来,换上了受访者们的笑脸。老周正在整理下一个选题的素材,是关于残障儿童的艺术教育。林晚星看着窗外,秋天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Tonight频道的化妆间里,自己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总觉得那笑容像层假面具。而现在,她站在镜头后面,看着苏晴在花田里奔跑,看着陈默在朗读会上抬头,看着那些曾经蜷缩在阴影里的人,终于敢晒出自己的伤疤。
原来打破无声的墙,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呐喊。有时候,一句“我看见了”,就足以让光照进来。那些曾经困住他们的阴影,终会在阳光下,变成成长的勋章。《无声的回响》上线后的第三个月,林晚星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邮票盖着江浦县的邮戳。拆开一看,是苏晴寄来的相册,第一页贴着张泛黄的合影——十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站在教学楼前,苏晴站在最边上,手里攥着支铅笔,笑得有些拘谨。
“这是我们高中的毕业照,”附来的信里写,“我找了好久才从箱底翻出来。你看第二排左数第五个,是赵珊。前阵子她来文具店了,带着个三岁的小女孩,买了盒蜡笔。”
苏晴说,赵珊那天没化妆,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额头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她指着货架上的童话书,声音低低地问:“这些书……适合教孩子怎么跟人相处吗?”
“我没提过去的事,”苏晴写道,“她给孩子挑蜡笔时,手指一直在抖,像怕碰碎了什么。临走前她说,她女儿在幼儿园总抢别的小朋友的玩具,老师说再这样就要请家长了。”
林晚星摩挲着照片里赵珊的脸,那时她梳着高马尾,嘴角扬得很高,眼里全是不容置疑的骄傲。再想起苏晴的描述,忽然觉得有些唏嘘——那些曾经挥刀的人,终会在某个瞬间,被自己种下的刺扎痛。
工作室的电话响了,是陈默打来的。他的声音比之前流利了些,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林导,我要去参加全国诗歌朗诵比赛了!主办方说,想把我的诗编成朗诵剧,让更多人听见。”
他说有个十五岁的男孩给他写了封信,说自己也有口吃,总被同学嘲笑,直到看到《无声的墙》里陈默的故事,才敢在班会课上举手发言。“他说我让他知道,结巴不是缺陷,是老天爷给的独特节奏,”陈默笑起来,“我想把这句话也写进诗里。”
林晚星想起陈默第一次来工作室时,说话总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现在他能在电话里笑着讲自己的故事,像株被霜打过的草,终于在春天舒展开叶片。
老周拿着份报纸走进来,头版标题是《校园霸凌防治新规出台,隐性伤害纳入监管》。报道里说,新规明确要求学校建立“隐性霸凌”举报通道,对教师的失职行为实行追责制。“你看这个,”老周指着角落里的小字,“张敏去教育局做了场公益讲座,讲的是‘如何关注孩子的心理暴力’,听说她现在每个月都去养老院做义工,给老人读报时总说‘以前我太糊涂,把纵容当宽容’。”
林晚星翻到报纸中缝,有则不起眼的通告:某直播平台主播因“虚假人设”被封禁,正是小雅。听说她后来去了家花店打工,有次给客户包花,看到订单备注“送给曾被我伤害过的人”,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很久。
深秋的午后,林晚星带着团队去回访苏晴。文具店门口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苏晴正在教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姑娘画画。小姑娘的课本上满是歪歪扭扭的涂鸦,苏晴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画向日葵。
“她是隔壁班的,”苏晴笑着解释,“说总有人撕她的作业本,我让她每天放学来这儿,我们一起画完作业再回家。”
小姑娘抬头时,林晚星看见她眼角的泪痣,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蹲在走廊里捡书的女生。只是这次,没人转身躲开,有人握着她的手,把破碎的笔画连成完整的阳光。
离开时,苏晴塞给林晚星一支新的樱花橡皮,没有牙印,没有划痕,在阳光下泛着透明的光。“我爸总说,伤口会结疤,但疤底下的肉是新长的,”苏晴站在店门口挥手,“林导,你看,我们都在长新肉呢。”
车子驶出育英巷时,林晚星打开广播,正播放着陈默的诗:“那些堵住喉咙的石子,终会变成铺路的砖;那些藏在暗处的刀子,会在阳光下,融化成春天的河。”
工作室的新选题板上,写着“残障儿童艺术疗愈”。林晚星拿起马克笔,在后面加了行小字:“每个声音都该被听见”。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行字上,像给未来的路,铺了层暖融融的光。
原来所有的回响,都不是为了沉溺过去,是为了让后来的人知道,阴影终会散去,而光,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