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三更鼓刚过,三皇子府后园却灯火通明。雨像泼,风像刀,窗纸呼啦啦作响。李昭坐在花梨木书案后,手里一盏雨过天青的茶杯,杯底还沉着两片碧螺春。
“啪——”
杯子碎得干脆,像谁提前在底下垫了火药。
紧接着,“啪”“啪”“啪”接连三声,案上成套的十二花神杯瞬间成了残缺美。
碎瓷飞溅,有一片险些划过李昭手背,他只抬了抬眼,声音不高,却透着凉:“都出去。”
侍从们噤若寒蝉,鱼贯而退。
最后退出去的小太监贴心地带上门,心里默数:本月第七套茶具,殿下再摔下去,府里该用碗喝茶了。
户部尚书柳羡,昨日午时还在户部后堂打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算的是今秋漕运能截多少油水。
未时,锦衣卫破门而入,亮出驾帖:
“奉旨查春闱弊案,柳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柳羡算盘一抖,珠子哗啦啦滚了一地,像提前为他奏的哀乐。
到了诏狱,沈遥连茶水都没给他倒,只递了一张纸、一支蘸饱了墨的笔:“柳大人,自己写还是我们帮写?”
柳羡倒也识趣,一盏茶工夫,供词写了满满三页:
泄题、收贿、分银、打点考官、孝敬三皇子……一条不落。
末尾签字画押,手抖得把“柳”字写成了“抑”。
当夜,圣旨飞至:革职、抄家、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消息传回三皇子府时,李昭正在练字,笔锋刚落一个“静”字,闻言手腕一偏,“静”字生生成了“挣”。
他沉默半晌,抬手就把笔掷了出去,墨汁溅在白墙上,像一蓬黑血。
随后就有了开头那一幕——茶盏尸横遍野。
摔完杯子,气还是没消。
幕僚高慎踮着脚进来,手里捧着新茶,小心翼翼:“殿下,柳羡虽折,但案子尚有余地。沈遥一个小毛孩子,只要……”
李昭抬眼,眸色沉沉:“只要什么?”
高慎压低声音:“只要让他也摔个跟头。”
李昭冷笑:“怎么摔?再送一只杯子?”
高慎:“……”
他赶紧补充:“属下已安排人在贡院旧档上做文章,明日早朝便有人弹劾沈遥‘挟私报复,诬陷忠良’。届时殿下再出面,以‘怜才’之名保几个寒门举子,既显仁德,又顺带把沈遥钉在耻辱柱上。”
李昭指尖敲桌,节奏像催命鼓:“别让我再听到‘耻辱柱’三个字。”
高慎连连称是,退下时后背湿了一片。
杯子碎了,消息没碎。
次日一早,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茶馆都传遍了:
“听说了吗?三皇子昨夜发了大脾气,摔了七套茶具!”
“何止?听说还摔了一只前朝汝窑笔洗,价值千金!”
“啧啧啧,柳尚书这一走,三皇子府怕是要改卖瓷器喽!”
谣言像雨后的蘑菇,一夜之间冒得满地都是。
更有甚者,添油加醋说三皇子府里养了只“摔杯兽”,专吃茶盏,一顿不吃就闹腾。
沈遥在北镇抚司听到传言,当场笑出了声,差点把口供纸喷湿:“摔杯兽?那得给殿下颁个‘节约用水’奖,毕竟杯子都摔了,只能端碗喝。”
午后,雨停,天光乍破。
沈遥蹲在值房屋檐下啃桂花糕,远远看见谢兰昭负手而来,衣摆沾了雨水,却半点不见狼狈。
谢兰昭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听说三皇子摔杯子了?”
沈遥点头,把嘴里的糕咽下去:“摔得可讲究,一套一套的,比我过年摔炮仗还带劲。”
谢兰昭淡淡“嗯”了一声,扔给他一只小布袋:“新茶,六安瓜片,清心降火。你明日上朝,别学他摔东西。”
沈遥接住,掂了掂,袋子还温着,像是刚从怀里掏出来。
他笑出一口白牙:“我摔不起,一套杯子够我半年俸禄。”
谢兰昭瞥他一眼:“那就摔别人。”
沈遥:???
夜里,三皇子府灯火再起。
李昭坐在棋盘前,指尖摩挲着一枚白玉棋子,迟迟不落。
棋盘对面空无一人,他却像在跟谁对弈。
良久,他轻声道:“沈遥……谢兰昭……”
棋子“啪”地落下,正中棋盘天元。
角落里,仆人悄声收拾碎瓷,心里默数:第八套。
看来,明日得去景德镇进货了。
雨后的皇城,空气里带着泥土和桂花的腥甜。
沈遥回到值房,打开谢兰昭给的茶袋,一阵清香扑鼻。
他忽然想起三皇子摔杯子的模样,忍不住乐出声:
“摔吧摔吧,最好把国库也摔出几道缝,好让我查账。”
窗外,一只夜鹭掠过水面,翅膀拍打声清脆,像谁又在偷偷摔了一只看不见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