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罢,景阳钟撞出悠长尾音,像一条不肯收尾的老龙吟。含元殿两扇朱漆巨门缓缓洞开,百官鱼贯而入,朝靴踏在金砖上,发出闷钝而整齐的“笃笃”声,好似一百只啄木鸟同时敲木头。
今日轮到谢兰昭领班奏事。绯袍玉带,袖口用银线暗绣海水江崖,远远望去,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剑,冷光不露。沈遥跟在他身后两步,穿着簇新的飞鱼服,腰刀没系稳,走一步晃三晃,活像刚被捞上岸的活虾。
百官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昨日北镇抚司连夜抄了沈家亲舅舅,沈小侯爷亲自带人封的门——这可比戏台子上《铡美案》还刺激。今日早朝,怕不是血溅当场?
皇帝今日气色不错,两颊泛着熬夜批折子后的亢奋红,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朕昨夜读《春秋》,读到‘大义灭亲’四个字,忽觉振聋发聩。众卿以为,当如何解?”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笏板掉漆。
三皇子党羽低头数蚂蚁;
御史台大佬开始摸胡子;
礼部尚书昨晚刚把自家小舅子塞进考场,此刻额汗如雨。
沈遥心里“咯噔”——这题,怎么像专门给我出的?
谢兰昭稳步出班,袖摆一拂,像剪开一层晨雾。
“陛下,臣昨夜也读《春秋》,读得比您多两行。”
皇帝挑眉:“哦?”
谢兰昭:“《春秋》曰:‘大义灭亲,亲退则道明;道明,则社稷安。’昨夜锦衣卫查抄沈文渊,正是此理。”
一句话,把沈遥连夜踹舅舅家大门,升华成儒家经典现场教学。
殿内响起极轻的“嘶”声——众人倒抽凉气。
谢兰昭继续:“沈遥身为皇亲,不避斧钺,亲率缇骑,封府、查账、拿人,一夜而成。臣观其心,非为邀功,实为护国法之威。”
他侧头,目光落在沈遥脸上,语气忽然温和:“沈镇抚,可有委屈?”
突然被 cue,沈遥差点左脚绊右脚,连忙抱拳:“回陛下,回谢公,委屈是有的——”
众人屏息。
“——臣昨夜被祖母追着打了一拐杖,现在膝盖还肿。”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像一群老母鸡同时被掐脖子。
皇帝龙颜大悦,拊掌大笑:“好!好一个‘膝盖还肿’!既受家责,又立公功,赏!”
沈遥:???
谢兰昭趁势补刀:“陛下,沈遥革除世子封禄,自请离家,正是大义之后,无家可恋。臣以为,当奖其忠勇,以慰其心。”
皇帝想了想:“既如此,赐黄金五百两,宅邸一座,准其于北镇抚司自立门户。”
五百两!沈遥差点原地蹦高:这够买多少吃的!
三皇子那边脸色绿得能拧出汁,刚想开口,谢兰昭淡淡一句:“殿下,春闱弊案尚缺主审副录,您府上长史可愿协助?”
轻飘飘把三皇子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退朝钟响,百官作鸟兽散。
沈遥被一群同僚围住,恭喜声此起彼伏:
“沈镇抚年少有为,大义灭亲,前途不可限量!”
“改日请吃酒,务必赏脸!”
沈遥笑得脸僵,心里却打鼓:这群人昨晚还在背后说他“六亲不认”,今天就“前途无量”,变脸比翻书快。
谢兰昭远远站在丹墀下,朝他抬了抬下巴。
沈遥会意,猫腰穿过人群,跟在谢兰昭身后出了午门。
午门外,雨过天青,地上一洼洼积水映着云。
谢兰昭忽然停步,回头:“膝盖真肿了?”
沈遥下意识揉了揉:“肿倒没肿,就是青了一块。祖母那拐杖是铁梨木的,您懂的。”
谢兰昭“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罐,抛给他:“化瘀膏,每日两次。”
沈遥手忙脚乱接住,瓷罐还带着体温,桂花味。
他愣了愣,小声:“您随身带药?”
谢兰昭面不改色:“昨日路过药铺,掌柜说新配的药膏,专治跌打损伤,顺手买了。”
沈遥笑眯眯:“顺手?那怎么是花味?”
谢兰昭瞥他一眼:“花味招蜂引蝶,你喜欢。”
沈遥:???
谢府马车停在拐角,车帘半卷,露出里头一方小几,几上摆着两只雨过天青茶盏,一壶冷梅汤。
谢兰昭率先登车:“顺路,送你。”
沈遥:“侯府在南,肃国公府在北,您顺哪门子路?”
谢兰昭淡定:“我绕远。”
沈遥心里“砰”地一声,像有人拿小锤敲锣。
车帘放下,两人对坐。
谢兰昭斟了一杯冷梅汤,推过去:“今日之后,你与侯府明面上两清,暗地里……更需小心。”
沈遥接过,指尖微凉:“我明白。三皇子不会善罢甘休。”
谢兰昭:“明日我会递折子,请设‘春闱专审司’,你为主审,我为监审,旁人插不进手。”
沈遥挑眉:“您这是把我绑在您船上?”
谢兰昭轻笑:“不,是把你绑在桅杆上,风浪来了,先吹你。”
沈遥:……
他突然有点后悔上船。
马车在侯府后门停下。
沈遥跳下车,回头:“谢公,今日之恩,沈遥记下了。”
谢兰昭倚在车窗,语气淡淡:“记得就好,日后还我。”
“怎么还?”
“每日一盒桂花糕,记得少放糖。”
沈遥笑出声:“行,连送三年,利息另算。”
谢兰昭没再说话,只抬手挥了挥,车帘落下,马车辘辘而去。
沈遥站在雨后的青石板上,低头看看手里的小瓷罐,又抬头看看天色。
云破日出一缕金,恰好落在罐身,映得“桂花”二字闪闪发亮。
他忽然觉得,大义灭亲好像也不是那么疼——至少,有人给了他化瘀膏,还有人愿意绕远路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