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后衙有株老梅,六月里也落叶子,像提前演习冬天。沈遥把十封信一字排开,压上镇纸、茶杯、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临时充当砝码。
雨刚停,瓦沟滴水,“嗒嗒”敲在信纸上,把“高慎”“柳文渊”“舅父大人”一个个晕成墨团,像给罪人描黑眼圈。
谢兰昭负手而立,月白衣角沾了夜雾,像一柄刚出鞘却懒得见血的剑。他垂眼一扫,笑了:“十封信,十种笔迹,十样心思。三皇子开茶馆呢?”
沈遥蹲在石阶上,手肘抵膝,托腮发愁:“我原想一股脑儿递到御前,让陛下看个热闹。可又怕他老人家一口气背过去,连个喊‘太医’的都来不及。”
“所以?”谢兰昭侧头,目光在月色里凉丝丝。
沈遥眨巴眼:“请谢公赐个玩法,既要热闹,又不能闹出人命——至少别闹出我的命。”
谢兰昭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拨开其中一封信,像拨开一粒不合群的芝麻:“简单,按兵不动三天,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咬出血,我们再出面止血。”
沈遥顿时来了精神:“止血还是放血?”
谢兰昭低笑:“看狗牙有多利。”
第一天,风平浪静。
三皇子府邸却暗潮汹涌。李昭发现密信不翼而飞,急得摔了第八只茶盏(管家在账簿上记:本月茶具损耗严重,建议改买瓦罐)。
幕僚高慎更惨,半夜摸到书房,被门槛绊了个狗啃泥,门牙当场罢工。
于是,府中流言四起:
“听说府里进了贼,专偷信!”
“贼还挑食,只偷十封,一封不多!”
“别是狐仙吧?上月不还请道士做法来着?”
李昭黑了眼圈,高慎少了门牙,府里人心惶惶,狗都不敢乱吠。
第二天,风向变了。
沈遥按谢兰昭的指示,让鲁同知“无意中”在酒肆透露:
“昨夜抓了个小贼,怀里揣着几封密信,落款挺眼熟。”
一句话,像油锅里撒了盐,炸得满京城都是噼啪声。
高慎连夜派人去诏狱探口风,结果探子被鲁同知请去喝茶,茶里放了巴豆,探子在茅房蹲了一夜,第二天扶着墙出来,双腿抖成面条。
柳文渊更惨,本想装病闭门不出,谁知半夜屋顶被人揭瓦,一只野猫叼走了他枕头下的备用信函。
柳文渊抱着柱子嚎啕:“连猫都不放过我!”
第三天,狗咬狗正式开锣。
高慎怀疑柳文渊私藏信件,柳文渊反咬高慎栽赃。两人隔着院墙对骂,骂到兴起,竟各自纠集家丁,准备在城外“讲道理”。
沈遥躲在暗处,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点评:“高慎骂人带典故,柳文渊骂人带方言,各有千秋。”
谢兰昭坐在一旁,手里转着一柄折扇,扇骨轻敲掌心:“火候差不多了,添把柴。”
这把柴,是一把“匿名信”。
信纸用的是三皇子府专用的雪浪笺,字迹却模仿得惟妙惟肖,内容更是劲爆:高慎私吞漕运三成,欲嫁祸柳文渊;柳文渊则密谋投靠大皇子,反咬三皇子一口。
信末,还贴心地附上一句:“此事若露,恐祸及殿下,望早做决断。”
落款,自然是“昭”字小印。
沈遥看着谢兰昭提笔仿字,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您这字,连三皇子自己都认不出来吧?”
谢兰昭淡笑:“他认不出,才更有趣。”
信被“无意”遗落在高慎书房门口,又被“无意”被柳文渊的小厮捡到。
于是,两人彻底撕破脸,从对骂升级到约架,地点定在城外十里坡,时间定在今夜子时。
子时,月黑风高,十里坡杂草丛生,虫鸣如潮。
高慎带着家丁,手持棍棒,气势汹汹;柳文渊也不甘示弱,纠集了一群江湖好汉,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沈遥和谢兰昭躲在暗处,一人一包瓜子,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沈遥小声:“谢公,您说他们真会打起来吗?”
谢兰昭吐出一枚瓜子壳:“不打,我们就帮他们打。”
话音未落,草丛里窜出一群蒙面人,手持木棍,专挑高慎和柳文渊的膝盖下手。
一时间,十里坡哀嚎遍野,棍影翻飞。
沈遥看得目瞪口呆:“您从哪儿找的人?”
谢兰昭折扇轻摇:“北镇抚司的见习校尉,正好练手。”
高慎和柳文渊被打得抱头鼠窜,最后双双被“见义勇为”的蒙面人捆成粽子,连夜押回诏狱。
沈遥啧啧称奇:“这剧本,比话本子还精彩。”
次日早朝,沈遥递上折子,内容简洁明了:
“昨夜抓获斗殴嫌犯高慎、柳文渊,二人互殴受伤,现场搜出密信若干,内容涉及春闱弊案,现已被收押候审。”
皇帝看完,“龙颜大悦”:“好!好一个互殴!好一个密信!”
三皇子李昭站在班列,脸色青白交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兰昭出列,声音清冷:“陛下,此案牵连甚广,臣建议交由沈遥主审,臣监审,以昭公允。”
皇帝准奏。
沈遥领旨,心里乐开了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审狗了。
退朝后,沈遥追上谢兰昭,笑得见牙不见眼:“谢公,您这玩法,比戏班子还精彩。”
谢兰昭负手而行,声音淡淡:“戏要看,也要唱。你唱主角,我唱配角,至于观众——”
他回头,目光扫过皇城金瓦,“让他们自己买票进场。”
沈遥抱着胳膊,笑得肆意:“那票价可得贵点,毕竟这出戏,值千金。”
两人并肩而行,背影被晨光拉得老长,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锋芒不露,却已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