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卯鼓未毕,皇城上空悬着一层热雾,像老天爷忘了揭蒸笼盖。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踩破晨静——内廷司礼监太监高宣圣旨:
“原首辅谢衡乞骸骨,准!肃国公谢兰昭即日入阁,总摄机务,百官咸宜听之!”
话音落地,朝堂像被扔进一把盐,噼啪作响。
有人惊掉笏板,有人打翻茶盅,还有人把胡子生生扯下两根——
“谢兰昭?那位活阎王?”
“完了完了,早朝以后得提前写遗书了!”
圣旨出宫不到两个时辰,肃国公府门前那条两丈宽的巷子就被车马挤成了压扁的糖葫芦。
轿夫骂娘,马夫甩鞭,小厮们汗流浃背,一箱箱礼物像流水般往府里涌。
门口两尊石狮子被挤得东倒西歪,其中一只还被礼箱磕掉半颗牙,疼得龇牙咧嘴。
礼部侍郎最讲究,抬来一座鎏金仙鹤,仙鹤嘴里衔着“万寿无疆”卷轴,走一步晃三晃;
兵部员外郎缺根筋,直接送来两把黑铁戟,戟刃寒光闪闪,把门房老赵吓得当场念《金刚经》;
最离谱的是江南盐商,十二扇紫檀屏风连成一片,展开后整条巷子瞬间变成皮影戏台,连卖糖葫芦的小贩都被挤到墙根。
谢兰昭一句“本公不喜嘈杂”,便把收礼大任甩给了沈遥。
于是,沈遥穿着飞鱼服,腰刀未卸,袖口卷得老高,坐在门槛内侧的八仙桌后,面前铺开三尺白绫当账簿,笔墨纸砚一字排开,活像庙会里代写书信的穷秀才。
送礼的人一波接一波:
“沈镇抚,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沈遥抬眼一扫,薄礼?薄得能砸死人。
他提笔蘸墨,唰唰记录:
“兵部:麒麟一对,重六百斤,附带火球两枚,已砸坏地砖,扣维修银十两。”
“盐商:屏风十二扇,占地三丈,巷子塞车,扣疏通费五两。”
“翰林院:银票若干,页数待数,先按重量估,约三百两。”
写完,还不忘朝送礼人笑眯眯补一句:“放心,肃公夜里会逐条拜读。”
送礼人脸色青白交错,仿佛刚吞了只活蛤蟆。
不到半日,肃国公府正厅已被塞得连猫都挤不进去。
沈遥干脆命人把后院废弃的戏台拆了,临时改成露天库房:
青铜麒麟蹲台口,像两尊守门的门神;
紫檀屏风围成迷宫,转三圈能把自己转晕;
金叶子太多,干脆拿簸箕撮,撮得哗啦啦响,像下了一场金雨。
鲁同知牵着那条戴墨镜的松狮来帮忙——松狮狗模狗样地蹲在银箱上,谁靠近就低吼,活脱脱一只“看门狮”。
礼物堆里,有个不起眼的黑漆小盒,巴掌大,没贴名帖。
沈遥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一枚小小的金印,印钮是只张牙舞爪的狻猊,底刻“永镇山河”。
他眉头一挑,把盒子翻过来,盒盖内侧用蝇头小楷写着:
“愿以此印,换旧日情分。”
落款只一个字——“昭”。
沈遥心口咯噔一下:昭?三皇子李昭?
他当即合上盒子,揣进袖里,决定亲自交给谢兰昭。
夜里,谢兰昭终于露面。
他先扫了一眼堆成山的礼物,再扫了一眼堆成山的沈遥——沈遥正趴在银箱上数金叶子,数得两眼放光。
谢兰昭轻咳一声,沈遥立刻弹起来,把袖中小盒递过去:“压轴的。”
谢兰昭接过,指腹摩挲着狻猊印钮,唇角勾了勾:“雕工不错,可惜用错了地方。”
说罢,他转身吩咐:
“礼单造册,贵重物件入库;
易碎品垫稻草;
其余——”
他指了指那两尊青铜麒麟,“抬去校场当靶子,新兵练臂力。”
麒麟无辜眨眼,仿佛在说:我只是来送礼,怎么就成了沙包?
收礼容易,回礼难。
谢兰昭升首辅,按例要“遍谢百官”。沈遥主动请缨,连夜列出“回礼三原则”:
不逾制:不能比皇帝赏的贵重;
不惹眼: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要扎心:要让人记住疼。
于是——
送兵部两尊石锁,附纸条:“愿诸公肩挑社稷,莫再麒麟砸地。”
送盐商十二把算盘,珠子全是铁的,附纸条:“账算得清,路才走得稳。”
送翰林院一人一方砚台,砚底刻着“忠言逆耳”四字,墨一磨,字迹立现,洗都洗不掉。
百官收到回礼,哭笑不得,还得上门道谢——毕竟谢兰昭如今是首辅,惹不起。
子时,库房终于安静。
沈遥伸个懒腰,把最后一锭银子码进箱子,箱盖合上,“咔哒”一声,像给这场送礼大戏落了锁。
谢兰昭站在门口,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沈遥回头,笑得牙尖嘴利:“首辅大人,今日收礼可还满意?”
谢兰昭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枚狻猊金印上,指尖轻弹,金印发出清脆一声响。
“礼是人情,也是刀。”
他转身,声音散在夜风里,“刀口朝谁,得看握刀的人。”
沈遥眨眨眼,把这句话默默记在心里。
远处,库房灯笼摇晃,照得满室珠光宝气,也照得人心明暗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