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京城的天热得连蝉都懒得叫,早朝却下起了“折子雨”。
御案上,雪花般的奏章堆成小山,最上头一本,封面写着刺眼的《首辅失德疏》。
落款——三十七名御史联名。
罪名列得整整齐齐:
“纵容亲侄舞弊、私改春闱考题、阻塞言路、夜宴私第、暗结边将……”
末尾一句更狠:“臣等泣血伏阙,请罢首辅谢衡,以清庙堂!”
谢衡,当朝首辅,谢兰昭的座师,今年六十有八,平日最爱把“克己复礼”挂在嘴边的老爷子。
此刻,他跪在丹墀下,背脊笔直,像一只被拔了毛仍不肯低头的老公鸡。
皇帝翻着折子,表情管理逐渐失控。
先是挑眉——“夜宴私第?朕怎么没收到帖子?”
再是皱眉——“暗结边将?朕就是边将出身,怎么没人结朕?”
最后是扶额——“舞弊?春闱不是才查完,怎么又冒出舞弊?”
他抬眼,看向谢衡:“谢卿,可有辩解?”
谢衡叩首,声音洪亮如钟:“老臣执教四十载,门生故吏满天下。若有一二不肖,老臣甘愿领罪。但‘暗结边将’四字,老臣实在惶恐——老臣连边将府门朝哪开都不知!”
御史中丞杜成甫出列,义正词严:“首辅大人何必推得一干二净?令侄谢怀瑾,现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春闱前夜,曾与贡院掌卷官饮酒至三更,可有此事?”
谢衡一愣:“怀瑾是我侄儿?我侄儿不是叫怀瑜吗?”
殿内响起极轻的“噗嗤”——有人憋笑失败。
谢兰昭出班,绯袍映着日光,像一柄刚擦亮的剑。
他先向皇帝躬身,再向御史台拱手,声音不高不低:“诸位大人,谢怀瑾并非首辅侄儿,而是族中远房。若要连坐,下官也姓谢,是否一并治罪?”
杜成甫噎住。
谢兰昭继续,语速不疾不徐:“春闱案已结,贡院掌卷官昨夜已画押,供词在此。”
内侍呈上供词,白纸黑字:掌卷官酒后失言,与谢怀瑾无关。
御史台面面相觑——拳头打在棉花上。
皇帝清清嗓子:“既然证据不足,谢卿暂免处分。但御史台风闻言事,亦是为国。朕看,谢卿年事已高,不妨暂回府静养,待查清后再议。”
一句话,台阶给得漂亮。
谢衡叩首,声音仍洪亮:“老臣遵旨。”
起身时,膝盖发出“咔”一声脆响,像老木门被推开。
皇帝眼皮跳了跳:这台阶,怕是要把老爷子摔个跟头。
退朝后,谢衡被内侍扶出午门。
谢兰昭追上去,低声:“老师,您真不辩解?”
谢衡苦笑:“辩解什么?御史台背后是三皇子。我若不退,他们就要把你拉下水。我老了,骨头硬,摔不疼。你不一样。”
谢兰昭沉默片刻,拱手:“学生谨记。”
次日,谢衡上表请辞。
折子写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从“廉颇老矣”到“乞骸骨”,洋洋洒洒三千字。
皇帝朱批:“准。赐金帛,加太傅衔,乘驿还乡。”
朝臣们松了口气——老爷子终于肯走了。
也有人嘀咕:“加太傅?这是荣休还是流放?”
谢衡离京那日,沈遥奉命护送。
老爷子行李极简,只带了两箱书、一床旧被,还有一把用了四十年的竹如意。
沈遥挠头:“首辅大人,您不带点土特产?”
谢衡笑骂:“带什么?带御史台那帮白眼狼?”
沈遥赶紧递上一只青玉小盒:“学生新得的清凉油,抹太阳穴,防晕车。”
谢衡接过,打开闻了闻:“味儿冲,不错。比你师母熬的姜汤管用。”
城门外,谢衡登上官船,船头插着“赐休”小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回头,冲谢兰昭招手:“兰昭,记住,庙堂之上,退一步是为了跳得更远。”
谢兰昭躬身:“学生明白。”
船行渐远,沈遥站在岸边,忽然想起什么,大喊:“首辅大人,您侄儿到底叫怀瑾还是怀瑜?”
风中飘来谢衡的笑声:“叫什么都行,反正不是我儿子!”
船影消失在水天相接处。
谢兰昭转身,对沈遥道:“首辅之位空出来了。”
沈遥眨眼:“您要上去?”
谢兰昭摇头:“不急,让他们先抢。抢累了,我再捡现成的。”
沈遥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谢兰昭轻笑:“学着点,这叫以退为进。”
风过,柳枝轻摆,像在给远去的老人挥手,也像在给新人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