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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处

停在25岁的警徽

时昀收到那只保温桶时,北方的雪已经化了大半。

快递单上的寄件人地址是边境某县邮政代办点,没有姓名,只有一串模糊的手机号。他抱着保温桶站在医院走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桶身的白瓷面上,映出自己眼下的青黑——这是他连续值的第四个夜班。

桶身还带着点余温,像是刚离开炉火不久。时昀揭开盖子的瞬间,怔住了。里面是小馄饨,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花,碗底沉着两个卧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和三年前贺郁亭母亲(后来他才知道是贺郁亭自己)煮的那碗,一模一样。

汤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时昀摘下眼镜,指尖抚过碗沿,触到一片冰凉的水渍,像谁的眼泪落在上面。

距离贺郁亭在雪山失踪,已经过去半年。

这半年里,时昀养成了个习惯。每天下班都会绕去传达室,问有没有来自边境的邮件。从最初的焦灼,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连传达室的大爷都知道,这个年轻的时医生在等一封永远不会来的信。

他把馄饨倒进值班室的搪瓷碗里,用勺子轻轻搅动。汤里的葱花打着旋,恍惚间又看见贺郁亭靠在住院部的梧桐树下,手里提着保温桶,耳尖发红:“我妈煮的,她让我给同事带点。”

那时的风是暖的,梧桐叶是绿的,而现在,窗外的梧桐树又抽出了新叶,送保温桶的人却不在了。

馄饨的味道很淡,带着点中药的苦涩。时昀舀起一个,刚碰到嘴唇就放下了——他认出那是贺郁亭常喝的调理汤药的味道。那个总说“穿警服的人抗冻”的男人,其实胃一直不好,每次出任务前都要偷偷嚼两片胃药。

保温桶的夹层里塞着张纸条,边缘被水汽浸得发皱。上面的字迹比上次那封信更潦草,有些笔画几乎断成了几截,像是在极冷的天气里,用冻僵的手指写的:

“小昀:

馄饨该凉了。

煮的时候总怕咸了,又怕淡了,像你第一次给我拆线时那样,手忙脚乱。原来有些事,隔着千山万水,还是学不会熟练。

雪山里的雪化了,渗进靴子里,冻得骨头疼。昨天巡逻时看见只雪狐,蹲在石头上看我,眼睛亮得像你手术时戴的头灯。我想起你说过,想养只猫,白的,像雪球。等我回去,我们一起去领养一只好不好?

队里的小孩教会我用智能手机拍照了。附了张雪山的照片,日出时拍的,金光铺在雪上,像你白大褂上的反光。你总说没见过真正的雪,其实雪化的时候才好看,滴滴答答的,像在说很多话。

只是有些话,我怕等不到雪化透,就来不及说了。

上次给你写信,说要去山里执行任务,其实是骗你的。那天的雪下得太大,对讲机里都是杂音,我听见队友喊‘亭哥快走’,却看见主犯手里的炸药引线在烧。你看,我还是改不了这冲动的毛病,总想着再往前一步,就能把所有人都护好。

可这次,好像护不住了。

掉进雪缝的瞬间,我摸了摸胸口,你的照片还在。防弹衣有点硌人,但贴着心口的地方是暖的,像你给我包扎时的手,总是很稳。

我好像看见你了,小昀。穿着白大褂,站在急诊室门口,皱着眉说‘贺郁亭你又不听话’。要是能再听你说句话就好了,哪怕是骂我,哪怕……你还在生我的气。

馄饨汤里放了桂圆,你以前总嫌太甜,这次少放了点。知道你不爱吃姜,特意挑出去了,像你给我挑鱼刺那样仔细。

其实那天在芦苇荡,我想说的不是‘调去后勤’。

其实声带受伤后躲着你,不是怕配不上你,是怕你看见我这副样子,会心疼。

其实这三年每个雪夜,我数的不是退役的日子,是离你还有多少公里。

雪快埋到胸口了,写不动了。

保温桶你留着吧,下次……

下次我给你煮火锅。”

最后几个字被晕开的墨点覆盖,只剩下个模糊的“火”字,像团烧到尽头的灰烬。时昀捏着纸条的手剧烈颤抖,纸条边缘被攥得发皱,像他此刻缩成一团的心。

他想起半年前,缉毒队的老同事红着眼圈告诉他:“找到贺队的防弹衣了,里面的照片被血浸透了,还攥得紧紧的……”

原来那张樱花树下的照片,真的被他贴在胸口,贴到最后一刻。

原来那句“等我回来”,不是骗他,是拼尽最后力气的奢望。

时昀把脸埋进搪瓷碗里,馄饨的热气烫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贺郁亭第一次在急诊室对他说“小朋友,手别抖”,想起他把围巾往自己脖子上绕时耳尖的红,想起他在芦苇荡牵住自己的手,掌心的汗湿了一片。

那些藏在笨拙里的温柔,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原来早就像雪一样,悄无声息地落满了整个冬天。

他突然抓起手机,拨通了快递单上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机发烫,他才无力地垂下手臂。

保温桶被他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值班室的窗台上。每天早上,阳光会先落在桶身上,再漫进他的白大褂口袋。他总觉得,这样就能离那个在雪山里永远等不到春天的人,近一点。

一个月后,时昀收到了一个来自边境警局的包裹。里面是贺郁亭的遗物——一支掉了漆的钢笔,一本写满巡逻记录的笔记本,还有枚被雪水浸得发乌的警徽,正是那枚停在25岁的警徽。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张被折成四折的处方单,是时昀当年给贺郁亭开的养胃药方。上面用红笔圈住了“忌生冷”三个字,旁边写着行小字:“小昀的字真好看。”

时昀把警徽别在白大褂内侧,贴着心口的位置。金属的冰凉透过布料渗进来,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像贺郁亭从前落在他肩上的手。

那天下午,他去动物救助站领养了一只白猫,浑身雪白,像个雪球。他给猫取名叫“初七”,因为贺郁亭生日是正月初七,因为他们说好要一起吃的那顿火锅,约在初七。

白猫很黏人,总爱趴在值班室的窗台上,盯着那只空保温桶发呆。时昀坐在旁边写病历,偶尔会摸摸它的头,轻声说:“他说,等他回来就给我煮火锅。”

白猫会蹭蹭他的手心,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像在回应,又像在叹息。

转眼又是深秋,医院门口的银杏叶落了满地。时昀带着白猫去了芦苇荡,风里的芦苇还在摇,阳光透过穗子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白猫蜷在他腿上。时昀从口袋里摸出那枚25岁的警徽,对着阳光看,金属边缘反射出刺眼的光,像贺郁亭最后看他的眼神。

“贺郁亭,”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很散,“馄饨很好吃。”

“火锅我等不到了,但我替你看了春天的樱花,夏天的芦苇,秋天的银杏。”

“还有,白猫很乖,像你说的那样,像个雪球。”

说完,他把警徽重新别回白大褂,转身往回走。白猫从他腿上跳下来,跟在他脚边,踩过满地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身后,轻轻跟着他。

远处的江面泛着粼粼的光,像贺郁亭发给他的最后那张照片里,雪山日出的金光。时昀忽然想起贺郁亭在信里说:“雪化的时候才好看,滴滴答答的,像在说很多话。”

原来雪融化的声音,是他没说出口的“我爱你”。

原来有些告别,不是消失在风里,是变成了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叶,冬天的雪,永远陪着你,却再也不会让你知道。

时昀的白大褂在风里轻轻扬起,内侧的警徽闪了闪,像颗藏在衣襟里的星。他知道,这枚停在25岁的警徽,会替那个永远留在雪山里的人,陪他走过往后的无数个春夏秋冬。

只是每个深夜值班,他还是会把那只保温桶擦了又擦,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敲开值班室的门,笑着说:“小昀,我给你带了热馄饨。”

而门外,只有急诊室永不熄灭的灯光,和一片空无一人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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