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昀在雪山深处找到那处崖壁时,雪正下得紧。
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往下落,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染成惨白。他踩着及膝的积雪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靴底碾过冰壳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像谁在耳边轻轻叩问。
崖壁下有块突出的岩石,背风处的积雪薄些,露出片暗红色的冻土。时昀蹲下身,指尖抚过那片土地,冰层下隐约能摸到坚硬的棱角——是贺郁亭的枪套,三年前搜救队没能带走的。
他是来告别的。
边境支援的任期到了,医院发来调令,催他下周回去接任急诊科主任。老班长昨天送他时,往他包里塞了把晒干的雪莲花:“贺队说过,这花能安神。”说这话时,老班长的眼睛红了,“他总在巡逻日志里写,等你来了,就带你来看雪莲花。”
时昀把雪莲花放在岩石上,花瓣早已干枯发脆,却还保持着绽放的姿态。他想起贺郁亭信里的话:“雪山里的花,开得比别处都倔。”原来连花都是这样,像极了那个永远停在25岁的人。
他从背包里取出个锡盒,打开,里面是那枚被雪水浸得发乌的警徽,还有半张烧变形的火锅账单。账单是他在贺郁亭宿舍的床板下找到的,日期是他20岁生日那天,收款栏写着“老地方火锅店”,金额处被指甲划得变了形。
原来那年生日,贺郁亭真的订了火锅。原来那句“等忙完补顿好的”,不是随口说说。
时昀把警徽轻轻放在岩石上,雪落在金属表面,瞬间化成水珠,顺着“公安”两个字的刻痕往下淌,像在流泪。他想起第一次见贺郁亭,这枚警徽别在他染血的制服上,亮得刺眼;后来在芦苇荡,他看见警徽在夕阳下泛着暖光;最后在ICU门口,这枚警徽在监护仪的光里,一点点暗下去。
“贺郁亭,”时昀的声音被风雪撕得很碎,“我要走了。”
“他们让我回去当主任,就像你当年想调去后勤那样,不用再往前冲了。”
“哨所的床位我收拾干净了,速写本放在枕头底下,你的钢笔我替你收进了笔袋。”
“初七很好,医院的护士轮流照看它,总趴在窗台看那只空保温桶,像你当年盯着照片发呆那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聊天。雪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很快积起薄薄一层,冷意顺着衣领往里钻,冻得骨头都在发疼。可他不想动,只想再多待一会儿,多陪一会儿这个被永远困在风雪里的人。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雪片扑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恍惚间,他好像看见贺郁亭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穿着警服,肩上落着雪,正对着他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
“小昀,”他听见贺郁亭的声音,还是那样带着点沙哑的温柔,“别冻着。”
时昀猛地睁开眼,雪地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蜿蜒着伸向远处,像条没有尽头的路。他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落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很快又被新的雪覆盖。
他想起贺郁亭声带受伤后,在病房里对着墙壁无声落泪的样子。那时他不懂,为什么一个在枪林弹雨中都没低过头的男人,会因为发不出声音而崩溃。现在站在这片埋葬了他的雪山里,时昀忽然懂了——有些疼,比死亡更锋利,比如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比如想爱的人隔着生死。
锡盒里还有样东西,是他特意带来的——片染血的白大褂布料,是当年仓库爆炸时,从废墟里捡回来的。布料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的血迹凝成深褐色,像朵永不凋谢的花。
他把布料拿出来,和警徽放在一起。风卷起布料的一角,轻轻搭在警徽上,像两只终于交握的手。
“你看,”时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就像他们初遇时那样,白大褂沾着他的血,警徽映着他的眼。只是这一次,再没有抢救室的灯光,没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只有漫天风雪,做他们无声的见证。
雪越下越大,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救援队的呼喊,时昀知道,他该走了。
他最后看了眼岩石上的警徽和布料,把锡盒盖好,埋进背风处的雪地里。上面压了块石头,石头上放着那束干枯的雪莲花。
“等明年雪化了,我再来看你。”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说,“到时候,我给你带火锅底料。”
其实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来了。有些告别,需要一次彻底的仪式,然后转身,把思念藏进心底,藏进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平凡日子里。
往山下走时,时昀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钝钝地疼。他想起贺郁亭在信里写:“雪化的时候才好看,滴滴答答的,像在说很多话。”
原来雪融化的声音,是他没说出口的“我爱你”,是他没来得及兑现的“等我”,是他们之间所有被风雪掩埋的遗憾。
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透了。长途汽车的车灯在雪地里切开两道光柱,时昀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雪山的轮廓渐渐远去,像幅被墨晕染的画。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枚新的警徽,是老班长送他的,上面刻着贺郁亭的警号:73。老班长说:“贺队总说,这警号跟你有缘。”
时昀把新警徽别在羽绒服内侧,贴着心口的位置。金属的冰凉透过布料渗进来,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像贺郁亭从前落在他肩上的手。
汽车驶离边境线时,时昀回头望了一眼。雪山在夜色里沉默着,像个巨大的墓碑,埋葬了一个25岁的生命,也埋葬了一段没说出口的爱。
他知道,那枚停在25岁的警徽,会永远留在那片雪地里,和他的白大褂布料一起,等着每年的雪落雪融。而他会带着新的警徽,带着那些没说完的话,继续走下去——在急诊室的灯光下,在手术刀的寒光里,替贺郁亭看看这个他用生命守护的世界。
只是每个下雪的夜晚,他总会想起雪山深处的那片崖壁。想起警徽上融化的雪水,想起布料被风吹起的弧度,想起那个在风雪里一闪而过的身影,对着他说“小昀,别冻着”。
那时他会把新警徽握在手里,感受着金属的温度,轻声说:“贺郁亭,下雪了。”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落雪的簌簌声,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挽歌,在寂静的夜里,一遍遍地重复着两个名字。
一个停在25岁的寒冬,一个带着思念,走向没有他的余生。
而这场跨越了生死的雪,终将覆盖所有痕迹,只留下两颗紧紧相依的灵魂,在时光的尽头,终于说了句迟来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