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昀在擦拭医院旧琴房的钢琴时,指尖触到根松动的琴弦。
是根中音C弦,弦身泛着陈旧的银白,靠近琴码的位置断了半截,断口处还缠着细微的丝,像被人失手扯断的。他轻轻拨动剩余的弦,发出嘶哑的嗡鸣,混着琴房里的灰尘气息,像七年前那个雪夜,贺郁亭声带受伤后,在病房里发出的破碎嗓音。
窗外的梧桐叶正往下落,铺了满地碎金。时昀找来工具,试图把断弦取下,却发现弦轴上缠着张极小的便签,是贺郁亭的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淡:“12月24日,练《平安夜》时断了弦,等时昀来修,他说过钢琴要好好保养。”墨迹边缘有圈水渍,像当年落在纸上的眼泪,或是雪地里的融水。
这是他第十次来旧琴房。自从贺郁亭牺牲后,这里就很少有人来,钢琴上积着层薄灰,琴键缝隙里还留着他当年弹《梅花三弄》的指痕——贺郁亭总说“时昀弹钢琴时最专注,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像音符”,那时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听,手里攥着本乐谱,像捧着件易碎的珍宝。
“时主任,哨所的老班长来了,说有样东西要亲手交给您。”护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轻,“他说这是贺队当年留在雪地里的最后一件东西。”
时昀的心猛地一沉。老班长上次来还是去年清明,那时他把贺郁亭的巡逻日志交给时昀,红着眼圈说:“这是他最后一本日志,最后一页还画着你弹钢琴的样子。”此刻老班长站在琴房门口,手里捧着个布包,布面上还沾着冻土的痕迹,像刚从雪山深处挖出来。
“这是从雪缝里找着的。”老班长把布包递过来,声音发涩,“当年搜救队挖了三天,只找到这个,还有半枚警徽。”
布包打开的瞬间,时昀的呼吸屏住了。里面是本泛黄的乐谱,封面印着《平安夜》的曲名,书页边缘被雪水浸得发皱,其中一页还夹着根断弦,和钢琴上断的那根款式相同。乐谱的空白处写满了贺郁亭的字迹,全是零碎的标注:
“第8小节要轻,时昀说这样像雪花落在琴键上。”
“第16小节的和弦难,得多练几遍,等平安夜弹给他听。”
“弦断了,得找时昀修,他修钢琴最厉害。”
最后一页画着架简易的钢琴,琴键上标着两个小人,一个坐着手弹琴,一个站着听,旁边写着行字,被泪水洇得模糊:“平安夜要和时昀一起过,弹他喜欢的曲子,送他藏了半年的礼物。”
时昀的指尖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画,忽然想起七年前的平安夜。他在急诊室忙到凌晨,贺郁亭发来条消息:“等你下班,带你去个地方,有惊喜。”那时他以为只是普通的庆祝,却不知道,对方在雪山的哨所里,早就练了无数遍《平安夜》,还藏了份没来得及送出的礼物。
“贺队总在巡逻间隙练乐谱。”老班长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说时医生喜欢钢琴,要学会这首曲子,等退役了就买架钢琴,放在家里,每天弹给你听。”
时昀的喉咙突然哽住,乐谱在掌心轻得像片雪花,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贺母说的“郁亭偷偷攒钱,说要给时昀买架最好的钢琴”,想起林警官说的“他总拿着乐谱问我‘这样弹对不对’,像个怕做错事的小孩”。原来有些承诺,早就藏在日常的琐碎里,像乐谱上的音符,一个个连起来,就是首没唱完的歌。
老班长走后,时昀把乐谱放在钢琴上,试着用剩余的弦弹《平安夜》。指尖落下时,嘶哑的琴声在琴房里回荡,像贺郁亭站在雪地里对他笑,说“小昀,我弹得好不好听”。他弹到第8小节时,眼泪突然砸在琴键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贺郁亭标注的“像雪花落在琴键上”,他终于懂了,却再也没人听他弹完整首曲子。
下午去食堂吃饭,时昀特意点了碗热汤面。热气腾起时,他忽然想起贺郁亭笔记本里的话:“平安夜要给时昀煮热汤面,多加个蛋,他值夜班容易饿。”后面画了个小小的汤碗,旁边标着“汤要熬三个小时,才够鲜”。
食堂的师傅认得他,笑着往他碗里多加了个蛋:“时医生还记着贺警官啊?当年他总来问‘热汤面怎么煮才暖’,说平安夜要给你做,结果还没到就……”师傅的话没说完,却让时昀的眼眶再次发热。
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落空,像断了弦的琴,再也弹不出完整的旋律;像没送出的礼物,永远停在了雪地里。
傍晚查房时,307床的小女孩正在画画,画的是架钢琴,琴键上坐着个穿警服的人,正在弹琴。“这是贺叔叔。”小女孩仰着小脸,把画举到他面前,“妈妈说贺叔叔会弹钢琴,要弹《平安夜》给时叔叔听。”
时昀的指尖触到画纸上的颜料,还带着未干的温度。他想起贺郁亭在乐谱上画的两个小人,忽然觉得那个穿警服的人,就是贺郁亭,正坐在琴键上,笑着对他说“小昀,我弹完了,你喜欢吗”。
“喜欢。”时昀轻声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贺叔叔弹得最好听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塞进时昀手里:“这是贺叔叔留给我的平安夜糖,妈妈说要分给时叔叔一半。”糖纸是红色的,和乐谱封面的颜色一样,像团小小的火焰,在掌心燃烧。
夜查房结束时,时昀回到旧琴房。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钢琴上,断弦在月光里泛着银白,像贺郁亭留在雪地里的足迹。他把乐谱夹在钢琴盖里,又把那根断弦系在琴键上,像系着个未完成的约定。
急诊室的红灯亮了整夜,时昀做了三台手术,天亮时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琴房。钢琴上的乐谱还在,断弦在晨风里轻轻晃动,像在和他打招呼。他知道,这架断弦琴会一直陪着他,像贺郁亭的声音,在每个平安夜,提醒他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用断了弦的乐谱,弹过一首关于等待与错过的歌。
只是每个深夜摸到那根断弦时,他总会想起雪地里的乐谱,想起那个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在惦记着弹《平安夜》的人。
那时他会把断弦贴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和记忆里的琴声共鸣,轻声说:“贺郁亭,《平安夜》我替你弹完了,很好听,像你当年想的那样。只是不知道,等下个平安夜,你还能不能听见。”
回应他的,只有急诊室永不熄灭的喧嚣,和断弦琴里传来的,沉默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