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的钟摆

溯罪司总部的核心审讯室，没有窗户，只有顶部中央投下的冷光，如同一座精神坟墓。高强度吸音材料让空气沉滞，连最细微的喘息都带着粘稠的回响。冰冷的金属座椅上，人偶师——那个代号为“钟匠”的男人——被束缚带紧紧固定着。他脸上病态的苍白比在地下室时更甚，如同泡在福尔马林里过久的标本。身体间歇性的、无法控制的细微抖动，像失控的电路脉冲，反复抽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也打碎了任何试图维持平静的假象。每一次轻微的抽搐，都让他自己眼中闪过更深的惊恐与耻辱，那是深植骨髓的噩梦在现实层面的回响。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几缕耷拉下来的碎发，粘在皮肤上。

严凛无声地坐在审讯台后阴影最深处的高背椅上，肩章上冰冷的光点像是来自寒夜的星辰。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深渊般的眼眸平静地锁住“钟匠”。没有压迫，没有斥责，那目光纯粹得像是一台正在精准运行的扫描仪，记录着对方灵魂震颤的每一个峰值与谷底，每一个因为潜意识深处的恐惧而产生的微小反应弧。沉默，在这种时刻，比任何语言的轰炸都更能碾碎脆弱的精神外壳。

晏双就坐在严凛侧前方的强光灯边缘。灯光只照亮他半边脸颊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另一半则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半明半暗轮廓。他将一个物证袋轻轻推到冷光下，里面静静躺着那个在地下室角落发现、已被技术部恢复部分功能的芭蕾舞八音盒。它在他指尖的微小按压下，发出几个荒腔走板、几乎不成调的音符。每一个嘎哑、扭曲的音符响起，都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钟匠”的身体上，每一次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更为剧烈的痉挛。

“精心打磨的外壳，精密校准的齿轮，流畅的轴承……” 晏双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如同手术刀锋般锐利冰冷，精准地解剖着对方的潜意识，“你为那些被你选中的‘艺术品’替换关节，雕琢骨骼…你把它们推上那个你想象中的完美舞台。你在做的，根本不是在‘修复’他人，钟匠。” 他微微倾身，阴影移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洞穿了物理阻隔，直视着对方灵魂最深处那个从未被治愈、永远在抽搐发抖的男孩，“你是在用你的手术刀和粘合剂，疯狂地对抗你身上那块永远无法控制的失控区域——那个让你每一次感受到自己‘正在崩坏’的癫痫病灶，那块你父亲曾称之为‘劣质部件’的肉体缺陷。”

“闭嘴！你懂什么！” “钟匠”猛地抬头，眼白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地咆哮，试图用最后的力量抵抗那几乎将他活剥的真相，“我没有病！” 但尾音的颤抖和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让这句怒吼苍白而可笑，如同沙堡抵挡海浪。

严凛搭在审讯台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硬质桌面。不是命令，更胜命令。那一声轻叩，在这极度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而致命。它像一个精确的时间节点，一个冷酷的心理坐标，钉死在“钟匠”被晏双撕裂的心理防线崩塌的边缘。他冰冷的视线带着洞穿一切的权威感，穿透灯光，落在“钟匠”眼中：

“那些被你视为‘瑕疵品’的生命残件，你存放在哪里？”

这问题本身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把冰锥，抵在了“钟匠”最后一点赖以维持存在感的、作为“艺术收藏家”的骄傲之壳上。

“钟匠”的身体瞬间凝固了，如同被冻结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凶狠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般消散。眼神彻底失去了焦点，陷入一种茫然的、近乎虚无的呆滞。晏双的剖析和眼前这个威严男人的无情追问，如同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彻底绞碎了他扭曲的逻辑闭环。一面是他无法控制的身体和永远无法达成的“完美自己”，一面是成为他人眼中“完美”的审判者和剥夺者…这逻辑在此刻被无情的现实照见，轰然倒塌。

那断腿的芭蕾八音盒又在晏双指尖发出一个破碎的音符。这声音，在此刻“钟匠”的耳中，仿佛变成了自己父亲那冰冷无情的金属嗓，以及年幼自己无助抽搐时发出的、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这混合的噪音在他颅腔内疯狂共振、撕裂。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电流短路的嗬嗬声。汗水像水一样淌下他的额角。他看着晏双推过来的物证袋里那个破铜烂铁般的八音盒，又仿佛看到了童年被丢入废料箱的残骸。最后，他涣散的目光对上严凛那双深渊般的、洞悉一切的冰冷眼眸。

“咔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精神深处彻底断裂了。

所有的抵抗、所有的愤怒、所有病态的逻辑都被碾成了粉末。他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束缚椅上，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抽搐和如同梦呓般混乱、带着浓重粘液的语句：

“花……厂区……东区……第三废弃窑厂……地下气槽……用……我用蜂蜡封存起来了……保持形态……保持……完美的……” 他像个孩子一样啜泣起来，话语破碎而粘稠，“我不想崩坏……我不想变成……废料……”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最后几个字眼，“废料……废料……”

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技术组和物证组的灯光已然亮起。

严凛站起身来，高大挺拔的身影遮蔽了顶灯投射下的部分冷光。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平静地对监听信道下令：

“通知萧焱、凌瑾。目标东区第三废弃窑厂地下。季墨准备特殊存储环境接收封存样本。顾沉协助环境封闭工作。发现目标残留点后，立刻向我报告。”

他转身离开了被崩溃啜泣和死寂填满的审讯室，皮鞋踏在走廊光洁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稳定、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如同为这场扭曲的追猎画上暂时的、冰冷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