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位

东郊第三废弃窑厂深处弥漫着潮湿的陈腐气味和粉尘颗粒沉淀百年后的死寂。巨大的砖砌窑膛如同被掏空内脏的史前巨兽，黑洞洞地张着口。萧焱、凌瑾和程曦等人警惕地封锁着通往地下气槽的唯一通道入口，空气中只有重型密封器械发出的规律嗡鸣，以及强风鼓入甬道时呼啸的呜咽。

地下深处，原本储存窑炉气体燃料的巨大水泥槽内部空间，已被临时改造成一处令人心悸的“陈列库”。低温冷气机持续喷吐着寒雾，弥漫在槽顶高强度LED射灯的惨白光束中。数十个半透明的生物用密封罐如同诡异的琥珀悬挂在特制金属架上，幽蓝色的低温液体里，悬浮着形态各异的人体器官部分——带着蜡质光泽的完整手足、被精心剔除肌肉组织仅剩骨架的脊椎、浸泡在特殊防腐液中依旧保持饱满形态的眼球……每一个罐体下方悬挂着一张冰冷标签，用工整严谨的印刷字体标注着牺牲者的姓名与获取“瑕疵”编号。那股混杂着蜂蜡冷香、福尔马林以及深层寒意的气味，在有限的空气中凝滞不散，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深处，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顾沉站在靠墙的临时证物处理台前，脸色如铁。他快速指挥着技术队小心转移每一个封存的“残件”，动作精准迅速，但在将一个罐体转入大型无菌移动冷箱的瞬间，指尖隔着特制乳胶手套，仍能感受到那非人的低温以及其中物件的绝对沉静。没有任何情绪泄露，他只是专注于手头的任务，仿佛这只是又一次寻常的证物保管。唯有他耳麦中不时发出的几声冷静汇报——“C-7足部，踝关节替换轴承为定制钛合金件，蚀刻有‘V37’徽记……”——在昭示这些残骸背后连接的血案。

溯罪司总部地下，第七层。这里的空气被过滤系统净化得仿佛带有金属的冰冷。一尘不染的空间正中，是一座由高强度合金与防弹玻璃构成的“停灵台”。顶部几束定向灯光如同教堂天窗投下的圣光，肃穆地笼罩着平台上覆盖无菌布的轮廓。季墨独自一人站在停灵台旁。他刚完成一轮最高标准的消毒程序，双手裹在特制的静电隔离无尘手套中。深蓝色的无纺布面罩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有那双被特制的防眩光平光镜片过滤后的眼睛，隔着数层屏障，凝视着操作台灯光下反射的冰冷光泽。这并非手术，而是近乎神圣的归还仪式。

沉重的电动气密门无声滑开。装载着移动冷箱的推车由同样无菌防护的顾沉推入。没有语言交流，季墨抬起戴着特制无尘手套的手，指尖在冷箱外壳的指纹识别锁上按下。箱盖弹开，浓郁如实质的冷雾瞬间升腾，模糊了两人镜片，也让停灵台上圣洁的灯光仿佛被晕染开来。顾沉将一个又一个生物密封罐移交到季墨已调试好的机械臂传送平台上。每一次转移，特制容器外壳上凝结的薄冰都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冰冷的光芒。空气中只余冷冻机械运行的微鸣以及两人极度克制、几乎难以听闻的呼吸声。

季墨开始操作。他的手指极稳，每一次移动都精确到毫厘。冰冷的机械臂末端如同最温柔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罐体，将它们逐一放置到停灵台内部预设好的接收凹槽内。每一个凹槽的设计都经过最严密的计算，对应着不同残骸的形态和保护需求。冷雾在灯光下缓缓沉降，幽蓝色液体包裹着的残骸在定向光束下安静悬浮。

当最后一个属于医学院副教授的、被更换了精密仿生轴承的脊椎骨组件沉入最后一个凹槽时，整个空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秒。季墨站在控制台后，目光透过防雾镜片，无声地扫过平台下方早已标记好的、代表受害者身份的铭牌。他没有祈祷，也没有告解。只是在所有“归位”完成的瞬间，以法医的身份，对着这汇集了所有牺牲者遗留之物、象征着他们曾经鲜活躯体一部分的停灵台，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到几乎不可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沉重敬意。随后，他指尖操控面板，几近无声的锁闭声传来，特制的透明防护罩如水晶棺椁般从平台边缘无声升起，形成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属于逝者最后的静谧空间。

顾沉将最后一个空掉的生物密封罐放回冷箱，关闭盖子。他转身离开时，目光在防护罩内那枚代表副教授的颈椎组件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那冰冷金属轴承边缘打磨处反射的微弱光点，像一颗被冻结的星辰。他步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角落自己的临时物证分析台，坐下，打开便携终端。

屏幕亮起冷光。一份新建立的报告框架已然生成，标题赫然写着：“‘雨夜人偶师’案：特殊材质部件来源追踪（初步）”

顾沉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跳跃，输入的每一个字符都冰冷而确定：

“金属元素溯源报告（节选）：

受害者替换关节及连接组件材质分析：

轴承基材：高纯度钛合金（Ti-6Al-4V ELI级），非市面常规医疗或工业制品规格，表面抗腐蚀硬化处理采用激光熔融沉积技术，形成特定微观晶体结构。

蚀刻徽记 ‘V37’：深层离子束刻印，具有独特能量束残留图谱特征（见附件图谱Q3-7）。

定制级超微型滚珠（φ0.05mm）：材质为特殊掺杂碳化钨（WC-Co/SiC），洛氏硬度值异常（HRA 92.5±0.2），加工需极端精密温控环境及专用冷锻技术。

微量粘合剂残留分析：确认为双组分有机硅环氧体系，含特定纳米二氧化硅增稠剂（代码SiliGuard-7C），使用限制于航天级精密组装或超微型仪器封装。”

光标在最后一行闪烁。顾沉的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他在结论区敲下：

“指向性结论：

上述关键材质与加工工艺高度特异，非通用装备或民用小作坊能力可及。

强烈建议追查：

1.涉及航天/军工精密零件特供级冷锻加工单位名录（近年异常/淘汰设备流转记录）；

2.具备深微尺度蚀刻能力（离子束刻印）的半导体封装或尖端模具企业；

3.特定纳米硅增稠剂（SiliGuard-7C）使用登记及采购备案流向。

此来源具有高度专业闭环特性，或为系列关键物料流通环节突破口。”

报告保存提交的提示在屏幕上亮起。顾沉关闭屏幕。远处，隔着一层强化玻璃墙，停灵台上防护罩顶部的灯光在季墨的操控下逐渐转暗，如同星空陷入沉睡。黑暗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蓝色指示灯（环境状态监控）微弱闪烁，宛如未眠者的低语。而那被锁定的、异常坚硬的金属源流，则如潜伏于冰川深处的黑暗支脉，悄然延伸到更大的罪恶版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