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红月歌剧院”在倾盆大雨中喘息,昔日猩红的帷幔早已褪色成肮脏的褐斑,如同干涸的血迹黏附在腐朽的雕花上。风裹挟着雨滴,从碎裂的巨大彩窗里倒灌而入,砸在空旷的舞台地板上,发出密集、冰冷、空洞的回响,像是无数只无形的手在绝望地敲打。
警用隔离带被雨水拉扯得摇曳不定。顾沉率先推开摇摇欲坠的舞台门,一股混杂着尘埃、湿木头霉味和浓烈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若有似无的甜腻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他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像面对一块巨大而破碎、需要他拼凑复原的物证拼图。
舞台上,巨大而陈旧的吊灯投射下惨白的光圈,成为黑暗汪洋中唯一的孤岛。年轻女性以一种极其诡异而扭曲的姿态“坐”在一张被特意搬来的维多利亚风格高背椅上——头颅被一根金属丝强行拉直,面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双手置于膝盖,双腿笔直并拢。然而,这看似静止的“端坐”,其肢体关节连接处却透出一种非自然的僵直和错位感。季墨正半跪在冰冷的、被雨水浸湿的地板边缘,小心地避开聚集成细流的猩红液体。冰冷的雨水不时从天花板的破洞滴落,砸在他透明的防护面罩上,形成迅速滑落的水痕。他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小心地托起受害者低垂的右手腕部。
“……顾沉,看看这。”季墨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一种独特的、冷静到毫无波动的金属质感。他没有抬头,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沿着受害者腕骨与桡骨连接的关节边缘极其缓慢地移动、按压。
顾沉立刻在他身边蹲下,宽厚的肩膀如同一堵挡风的墙。雨水顺着他的防水风衣领口渗入脖颈,带来一阵冰凉。他顺着季墨的示意,打开高流明勘察灯的侧光。冷白光束精准地落在关节连接处——苍白的皮肤在强光下显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内部结构。不,不仅仅是皮肤。在那皮肤之下,本该是圆融起伏的关节轮廓,此刻却在强光映照下,清晰地折射出几道不自然的、尖锐生硬的折角和缝隙!像是什么更坚硬、更规则的东西被强行嵌入其中。
“连接面太‘干净’了,”季墨几乎只用气声陈述,指尖停在异常角度的位置,“正常的桡腕关节运动范围很大,这里的磨损、肌肉牵拉痕迹和关节囊状态应当高度匹配。但你看,这里的皮肤皱褶方向、深部组织压痕的受力点,都明显被强行固定在一个极小的角度内,而其他本该有大量使用痕迹的部位,却异常光滑平整……像被刻意‘抹平’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用更精细的探针轻轻触碰,“不是骨折或脱臼后形成的畸形愈合……它的结构和活动轴心被……彻底更改了。”
顾沉的心脏猛地一沉。没有惊呼,只是那浓眉下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湿冷的皮肤。在季墨的指引下,强光透过薄薄的皮肉,顾沉清晰地看到内部关节的结构细节——那根本不是生物组织应有的、带着些许自然扭曲和适应性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规整到令人心悸的几何结构——由细小的金属杆件和复合材质套筒构成。其精密的咬合方式,绝非粗劣的手工作品所能达到。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金属结构,与人体本身温热的、曾经柔软鲜活的组织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不止这里。”季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抬起受害者的左手肘关节,侧光打上去。同样的异样轮廓!清晰、规则、精确到冷酷的角度线条。他继续快速而精准地检查受害者的颈部(颈五、六椎体连接异常)、双肩(肩关节内的异响和活动卡涩感)、甚至足踝关节(被精细结构强行“矫正”到完美九十度支撑)。
“……几乎全身主要活动关节都被……换了?”顾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金属表面。他环顾着这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舞台,看着那具端坐的躯体,仿佛在凝视一件被暴力拆解后又按照扭曲美学重新拼装的“作品”。“不是简单的破坏,是替换?用机械关节…替换人体关节?”这超出寻常刑案认知的“工序”,在哗哗的雨声和滴落的血水中显得格外令人齿冷。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工厂流水线上组装精密仪器部件的画面,只是这里冰冷的工作台上,躺着的是人。
“不仅仅是替换,”季墨纠正,他直起身,雨水顺着他的脊柱流下,勾勒出疲惫的线条。“是更进一步的精准替换。凶手不是随意破坏,也不是粗暴截取。他非常了解关节的力学结构和运动特征。这些替换的金属结构,并非照搬工业标准件,而是在模仿——极其精致且病态地模仿——每一个被替换部位原有的自然功能形态和最大有效活动角度。比如这个腕关节,活动范围被刻意缩小了,但转动更顺滑,阻力恒定。他把人体本身视为有瑕疵、必须被‘升级’的材料。”他的目光扫过地上被锯断后随意丢弃的小半截还带着干涸血迹的桡骨,“切割面几乎与替换部件的接口完全吻合。这是极端严苛的执行力…近乎于手术级的操作环境。”
顾沉的目光凝固在地板上那一小截惨白的断骨上,雨水混合着血水正缓缓流过它。他拿出便携式微距相机,用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将这恐怖的细节定格。每一次按下快门,都像是在切割他的神经。他压抑着胃部的翻涌,拿出证物袋,动作前所未有地谨慎,如同考古学家对待出土的易碎文物。指尖镊子的尖端轻微颤抖着,试图不破坏那断骨表面的微少组织粘连。
就在这时,舞台入口的光线猛地一暗。
皮鞋踏碎水洼的声音在空洞的舞台上异常响亮,伴随着一声毫不掩饰的、饱含怒火的低吼:“妈的!还没完?这该死的雨要把泡尸水都冲干净了!”
程曦大步踏入聚光灯的光圈。他浑身湿透,赭色的卷发像愤怒的狮子鬃毛般贴在额头上,晶莹的水珠不断从发梢、鼻尖滴落。他那件标志性的作训外套溅满了泥点,右手插在裤袋里,左臂随意搭在残留血迹的舞台木栏杆上,整个姿态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强弓,周身散发着一种随时会弹射出去的爆炸性张力。雨水也无法浇灭他眼中的怒火和行动派特有的急躁。
萧焱紧随其后,沉默如山。他比程曦更高大,雨水顺着他雕塑般棱角分明的下巴线条流淌,浸透了紧贴胸肌的深灰色作战服。他宽阔的肩膀几乎能挡住程曦半个身体,但整个人却异常沉静,那双锐利的眼只是飞快地扫过舞台上的现场、地上断骨和那具端坐的尸体,最终落在顾沉和季墨身上。他的沉默像一层低温的金属外壳,包裹着内部汹涌的力量感。
季墨只抬头看了一眼程曦搭在栏杆上的手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那只手玷污了什么神圣的禁区。程曦毫不在意,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又是这鬼样子?死得像个展览品?这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顾沉手中那个盛放着惨白断骨的透明证物袋上,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紧接着是更强烈的怒意,“操!还锯了?!”
“全身主要活动关节都被部分替换了。”顾沉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沾了冰水的铅块般沉重地落在萧焱和程曦的耳朵里,“用人工制造的金属结构。不是粗糙替代,而是精准模拟原有功能。”他将那截断骨小心封好,贴上标签。
“……模仿?”萧焱终于开口,沉厚的声音在空旷中回响,“把活人当机器零件拆换?有这本事,去当工程师不好吗?”
“他追求的或许不是技术本身。”一个带着微冷磁性和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并不高亢,却清晰地切入暴雨、愤怒和焦灼的空气缝隙中。
晏双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舞台入口。她没有走进惨白的聚光灯范围,而是安静地倚在巨大的、雕着破碎天使的石柱阴影里。她穿着深灰色的立领风衣,身形纤薄而挺拔,白皙的面容在阴影中只有部分轮廓,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清晰而锐利,亮得如同寒夜里最锋利的刀锋。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舞台的黑暗,直视着凶手留在现场每一个角落的、不可见的思维印记和情绪流痕。雨水从剧院破败的穹顶落下,在灯光的边缘地带溅起细碎的水花,微光映亮了她冷静如冰的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捕猎者般的兴致。
“仪式感,萧焱。”晏双的目光缓缓扫过程曦暴躁的脸,萧焱紧绷的肌肉线条,顾沉面前那截令人发冷的断骨,最终定格在端坐于高背椅上那具沉默的“作品”上,以及季墨刚才检查过的、每一个被精心“修正”过的关节部位。“这布局,这场地,这‘端坐凝视’的姿态……甚至每一次精准的‘替换手术’本身,对凶手而言,都是一种……献祭仪式般的展示。”
她顿了顿,阴影中的嘴角似乎有一丝极其冰冷的上扬弧度,细微得如同错觉。“他在展示一种‘完美’。一种对他而言,需要被强制的秩序,需要被矫正的‘瑕疵’。”她的视线最后停留在尸体被金属丝强行绷直的颈椎上,“目标群体的选择具有高度针对性——年轻、美丽,或许在凶手眼中,却存在某种他所定义的‘不完美’。可能是身体上一处细微的疤痕,可能是一次摔倒留下的轻微步态不稳,可能只是……她们笑容里他无法接受的弧度偏差。这些‘不完美’,在他的偏执秩序中,是需要被暴力清除、替换的‘零件’。”她的声音如同冰针扎入在场每个人的神经,“强迫症般的完美主义倾向,这是此刻我能看到的核心驱动力。他在‘修复’他眼中的残次品,将它们扭曲成符合自身极端审美的‘收藏’。”她的结论带着刺骨的寒意,与舞台外喧嚣的雨声交织,奏响一曲阴森的镇魂歌。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只有雨声喧嚣。
程曦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身后的柱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雨水四溅。“妈的!仪式?!完美?!放狗屁!狗日的变态把杀人当玩拼装游戏?”他猛地转向严凛通讯器的方向,双眼赤红,那根搭在栏杆上的手臂用力一挥,几乎指向剧院黑压压的观众席,“等什么司长!下次他肯定还得挑这种花里胡哨的地方下手!找线索筛人太慢了!放饵!用能刺激他那种‘完美强迫症’的目标去刺激他!老子带队守在外围,把他肠子都打出来!”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剧院里嗡嗡回响,带着一股蛮不讲理的白羊座式焦灼和火爆决断。
雨丝连接着舞台内外,将冰冷的水汽与刺骨的事实强行灌入每一个在场者的毛孔。尸体的沉默、断骨的刺眼、被替换关节的精密与残忍、晏双描摹出的凶手偏执内心世界、程曦那简单粗暴但无疑带有致命吸引力的钓鱼执法提议——所有线索碎片被无形的水线连接起来,在这倾盆暴雨的幕布上,缓缓勾勒出下一轮围捕的血色轮廓。剧院深处最黑暗的角落,仿佛有一双充满偏执与狂热的眼睛,正静静等待着完美猎物的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