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穿过无名小村破败的屋檐。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常年聚着三五个消磨时光的村民。此刻,一张磨得发亮、刻痕纵横的木棋盘前,围拢的人比平日多些,气氛也格外凝滞。
对弈双方,一边是村里公认的棋王老根叔,花白胡子紧张地翘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一枚粗糙的木制“车”,悬在棋盘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另一边,则是村里人唤作“哑巴”的外乡人——凯恩(原名:元浩)。他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身形隐在槐树的阴影里,面容大半被低垂的破旧草帽遮挡,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棋盘上,老根叔的红子已被逼入绝境,仅存的“帅”被几枚黑子死死困在九宫一隅,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虫。黑方看似散落各处,实则环环相扣,每一枚不起眼的“卒”、“士”,都精准地卡在老根叔任何可能的逃生路线上,形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网。凯恩的手指骨节分明,沾着泥土,此刻却异常稳定地搁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膝盖,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冷酷的韵律感。他整个人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毫无波澜,只有那敲击的节奏,透露出水面下高速运转的冰冷计算。
“哑巴,你这棋……太狠了……”老根叔终于喟叹一声,投子认负,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步步都是杀招,不留半点活路……不像下棋,倒像是……打仗排兵。”围观的村民也窃窃私语,看向阴影中那个沉默身影的目光,多了几分疏离的忌惮。
就在这时,一辆沾满泥点的黑色轿车,因导航失误,艰难地停在村口土路旁。格雷弗列国外交部长凌泽推门下车,舒展了一下因长途颠簸而僵硬的身体。他谢绝了司机跟随,信步走向村中,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这个与世隔绝的角落——破败、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停滞。
老槐树下的棋局残局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缓步走近,没有打扰,只是如同一个普通旅人般驻足旁观。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当他看清那棋盘上黑子构筑的精妙杀局时,外交官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直觉瞬间被触动!
这棋风……太不寻常了!绝非山野村夫的消遣!每一步都透着绝对的理性、冷酷的效率和一种洞悉全局、操控对手于股掌之间的掌控力!布局看似隐忍低调,实则暗藏机锋,一旦发动,便是雷霆万钧、不留余地。这更像是最高级别的战略推演,是洞悉人性弱点后的精准打击!尤其阴影中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刻意收敛却无法完全掩盖的锐利,如同归鞘的绝世名剑,那沉静姿态下蕴藏的,是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深不可测!
凌泽的目光穿透草帽的阴影,试图捕捉那人的眼神。凯恩似乎察觉到了这道探究的目光,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那双沾着泥土却异常稳定的手,开始一枚一枚地、慢条斯理地收起棋盘上的黑子。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表演的“木然”,仿佛刚才那盘杀气四溢的棋局与他毫无关系。
老根叔,承让。”凯恩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许久未上油的齿轮转动,带着浓重的乡音(刻意模仿的),却字字清晰。他收好最后一枚棋子,将棋盘卷起夹在腋下,站起身,对着老根叔微微颔首,便要转身离去,姿态如同一个真正的、寡言木讷的山野农夫。
“请留步。”凌泽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不容拒绝的穿透力。
凯恩的脚步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过身。草帽的阴影下,凌泽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深潭般的血红色瞳孔,没有丝毫属于山民的浑浊或好奇,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拒人千里的戒备,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一闪而逝。
“这位……先生?”凌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如同一个迷路的游客,“看您棋力非凡,不知可否请教一二?这山野之地,能遇见高手,实属难得。”他自然地靠近一步,无形的气场散开,将其他好奇的村民隔开,形成一个小小的、只有两人的谈话圈。
凯恩沉默着,眼神依旧冰冷戒备,只是微微摇头,用那沙哑的乡音道:“山野村夫,胡乱下下,当不得真。” 他夹紧棋盘,做出再次欲走的姿态。
“胡乱下下?”凌泽轻笑一声,声音压低,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凯恩的眼睛,“能将‘屏风马’与‘铁滑车’融会贯通,弃子争先,步步紧逼,最终以‘闷宫杀’锁定乾坤,这可不是胡乱下下就能做到的。” 他精准地点出了刚才棋局中几个关键而精妙的战术节点,每一个术语都如同投石入水,在凯恩死水般的眼底激起细微的涟漪。
凌泽捕捉到了那瞬间的波动,他更进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了然:“这种棋风,冷静如冰,算计如刀,布局深远……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曾经在安瑞国外交界,以智谋闻名、却英年早逝的英才……元浩部长。”
”元浩”二字出口的瞬间,如同惊雷炸响!凯恩的身体猛地一僵!夹在腋下的棋盘“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的泥地上!他猛地抬起头,草帽下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戒备,而是瞬间爆发出骇人的锐利与震惊,如同被触到逆鳞的猛兽!那属于“无名氏”的木然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凌泽毫不退避地迎上那锐利的、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声音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静:“不必惊慌。我并非追捕者。凌泽,格雷弗列国新外交部长。我认识元浩,也……认识‘现在的’你。你的棋,你的眼神,你身上那股刻意隐藏却无法磨灭的锋芒,都告诉我,你不该属于这片荒山。
他弯腰,从容地捡起地上的棋盘,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递还给凯恩。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尊重和掌控感。“山村的生活平静,却也是另一种消磨。真正的名器,蒙尘于陋室,是暴殄天物。”凌泽的目光扫过凯恩沾满泥土的粗布衣服和枯槁的面容,最后落回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血色眼眸。
格雷弗列共和国,正在崛起。我们需要力量,需要智慧,需要能在世界棋局上,为国家争取生存空间和尊严的执棋者。”凌泽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如同重锤敲击在凯恩的心上,“这里能给你的,只有腐烂的平静。而格雷弗列国,能给你施展抱负的战场,必要的庇护,以及一个……彻底的新生。”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清晰地抛出最终的邀请:
“跟我走。忘了‘无名’,重新开始。出任格雷弗列共和国外交部副部长。如何?”
山风吹过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村民们远远看着,不明所以。泥地上,棋盘静静躺着。冰冷的血液在凯恩的血管里奔涌起来,那沉寂了半年的、对权力巅峰的渴望,对掌控全局的快感,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熊熊燃烧!劈柴?这不过是等死!而凌泽许诺的,是真正的战场,是足以让他灵魂为之颤栗的宏大棋局!他生来就该在那里!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苟且的安宁,而是足以燃烧生命的征伐!
凯恩的目光从凌泽伸出的手上移开,越过他的肩头,投向远方被铅灰色云层笼罩的、安瑞国方向的群山。眼神中最后一丝属于“无名氏”的麻木被彻底碾碎,只剩下磐石般的决断和重燃的、冰冷的、属于掠食者的野心。
他没有去握那只象征着协议的手。
而是缓缓转过身,走向那间象征流放终点的破败石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萧瑟的山风,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平静:
“给我五分钟。”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微微侧首,阴影勾勒出他冷硬如刀削的侧脸轮廓:
“另外,名字。”
“从此刻起,我叫凯恩。”
“元浩”这个名字,连同那具躯壳承载的所有屈辱与枷锁,以及那被刻意遗忘的流亡岁月,被彻底埋葬在这无名山村的风里。
“无名氏”的流放,就此终结。
凯恩的权柄之路,伴随着格雷弗列国递来的、淬着剧毒也闪着寒光的橄榄枝,正式启程。石屋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