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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草与初阳

国殇:灰烬王冠

愿不朽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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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庆省北部,和安岭。

战争结束后的第三个春天,空气里依然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焦土气息,混合着新草萌发的清苦。通往观星台的山路早已荒废多年,被疯长的荆棘和倒塌的树木残骸阻塞。潇云和元然沉默地跋涉着,靴子踩在湿滑的腐叶和碎石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元然的状态肉眼可见地糟糕。他穿着一身熨帖却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浅灰色便服——那是元浩生前偏爱的颜色和款式。他的步伐僵硬,眼神时而空洞地望向远处模糊的山脊线,时而又神经质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在确认是否有“哥哥”的影子在注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元浩习惯性的、在思考时轻叩大腿的动作,那模仿如此刻意,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扭曲感。长期的药物依赖和精神创伤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

潇云走在他斜前方,同样沉默,但那份沉默是沉淀了二十多年风霜后的钝重。他比元然更显苍老,鬓角已染上大片霜白,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里,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倦意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背上一个陈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们此行唯一的目的:一张被油纸仔细包裹了三层的照片。

那是元浩。真正的元浩。照片拍摄于他担任外交部长之前,在一次国际青年交流活动的间隙。背景是异国繁华街头的露天咖啡馆,元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眼神清澈明亮,仿佛盛着整个世界的阳光与希望。那是他灵魂未被窃取、身体未被占据、理想尚未被碾碎成尘的模样。这是潇云手中仅存的、未被战火和阴谋玷污的影像。

山路尽头,昔日开阔的观星台早已面目全非。精致的栏杆扭曲断裂,大半边平台塌陷坠入深谷,只剩下靠山崖的一小片还算平整的水泥地。几根断裂的钢筋狰狞地刺向天空,像大地无声的控诉。这里,就是二十多年前,潇云和元浩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时潇云还是赫庆省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公务员,陪同省里领导接待外宾,元浩则是作为外交部的新锐随员。一次关于地方环保政策的讨论间隙,两人在这观星台再一次不期而遇,被彼此眼中对理想的热忱和对未来的憧憬所吸引,从星象聊到治国,从诗歌聊到民生,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那一晚的星光和初升的朝阳,见证了两个年轻灵魂的共鸣。

如今,星光早已被硝烟遮蔽,初阳照亮的,只有满目疮痍。

“就是这里了。”潇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走到平台边缘残留的栏杆旁,小心翼翼地将帆布包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然后一层层剥开油纸。当那张小小的、承载着巨大重量的照片显露出来时,他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元然的目光瞬间被吸了过去。他踉跄着走近,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张鲜活的笑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滑的相纸表面,却又猛地缩回,仿佛那笑容会灼伤他。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抽搐,模仿的微笑僵硬地浮现,却又被更深的痛苦扭曲。

“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带着哭腔,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你看……我们来了……我们来看日出了……就像你以前总说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可你在哪儿?!那个该死的窃贼!他毁了这一切!他毁了你的身体!毁了你的一切!也毁了我们!!”他猛地转向潇云,眼神狂乱,“还有你!潇云!你追查了那么多年!有什么用?!你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哥死得有多冤?!证明了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个幽灵效忠了那么久?!然后呢?!他凯恩还不是死了?!死得像个英雄?!而我……”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成了什么?!一个笑话!一个需要靠模仿死人来证明自己存在的疯子!”

元然的嘶吼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带着绝望的回音。潇云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默默地将照片轻轻放在一块凸起的、相对平稳的石头上,让元浩的笑容正对着东方。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直起身,望向那片逐渐由深灰转向黛青的天际线。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单薄而疲惫。

“元然,”潇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重锤砸在元然狂乱的神经上,“我追查,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更不是为了复仇。我只是不能让他顶着元浩的脸,做着那些事,最后还以元浩的身份被世人记住或唾骂。元浩不是那样的。元浩……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我证明了,那个后来的人,不是他。这就够了。至少,在历史的一个角落里,在知道真相的少数人心里,元浩还是元浩,那个在咖啡馆里笑着谈论如何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的青年。”

元然的狂躁似乎被潇云话语中那份沉重的平静压下去了一些,但他依旧喘着粗气,眼神痛苦地游移着。

潇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追忆和难以言喻的痛楚:“你知道吗?他最后……意识消散前,抓着我手腕,说的不是报仇,不是恨,他说的是……”潇云闭上眼睛,仿佛要用力挤出深埋在记忆骨髓里的声音,“‘潇云……别……别让这一切……毁了你们……替我……好好看看……明天的太阳……’”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元然混乱的思绪。他浑身剧震,模仿的表情瞬间凝固、碎裂。他猛地看向潇云,又看向照片上哥哥那纯净无邪的笑容。那句临终的遗言,与他心中那个被复仇火焰扭曲的哥哥形象,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实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替他好好看看……明天的太阳?”元然喃喃重复,声音嘶哑,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被巨大力量冲击后的茫然。

“是。”潇云睁开眼,望向东方。天际线处的黛青色已经晕染开一片柔和的金红,黎明即将到来。“他爱这个世界,爱生活本身。他相信未来,相信光。他最大的遗憾,不是自己的死亡,是他所珍视的一切——他所爱的国家、他所追求的理想、他牵挂的亲人朋友——可能会因为他的死,因为随之而来的混乱和仇恨,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潇云的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无奈,“而我们……元然,你看看我们……”

潇云的目光扫过元然身上那身模仿意味浓厚的衣服,扫过他憔悴不堪、精神濒临崩溃的脸,最后落在自己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上:“我们把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把自己剩下的日子,活成了对他死亡的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祭奠。我们用仇恨、用疯狂、用无休止的自我折磨,把自己囚禁在了他倒下的那一刻。我们……糟蹋了他用生命最后一点意识为我们祈求的未来。”

元然顺着潇云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那身模仿哥哥的衣服,此刻感觉像一层冰冷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自己日复一日对着镜子练习哥哥的微笑,想起自己背诵哥哥的笔记,想起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当成“元浩精神”的象征……这不是活着,这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活葬。他哥哥留给他的,不该是这样的诅咒。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了地平线上的云层,瞬间将天边染成一片辉煌。万道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慷慨地洒满这片饱经摧残的大地,照亮了断壁残垣,照亮了石缝间顽强钻出的、挂着露珠的新绿草叶,也照亮了石头上那张照片——照片上元浩的笑容,在初阳的金辉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温暖而永恒。

那光芒太过耀眼,太过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它驱散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阴冷,也仿佛穿透了潇云和元然心中沉积多年的阴霾。

元然像是被那光芒烫到一般,猛地抬手,不是模仿,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用力扯开了自己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仿佛要挣脱无形的束缚。他大口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带着阳光温度的空气。他看着照片上哥哥沐浴在阳光里的笑脸,又看看身边同样被金光笼罩、神情复杂却不再死寂的潇云。

“哥……”元然的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带着一种沙哑的、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噩梦中惊醒的颤抖,“你说的……明天的太阳是这样的吗?”他的目光不再空洞,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属于自己的疑惑和一丝微弱的探寻,投向那轮冉冉升起的、象征着新一天的旭日。

潇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阳光铺满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金辉中显得格外清晰,那是苦难刻下的印记。但此刻,那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眼中那深潭般的倦意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他看着元然笨拙却真实地扯开衣领的动作,看着对方眼中那久违的、属于“元然自己”的迷茫和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心中那块压了他二十多年的、名为“元浩之死”的巨石,仿佛被这初阳的温度烘烤着,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沉重的枷锁并未完全卸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奈也不会就此消失。生活依旧千疮百孔,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就在这一刻,在这片承载着最初相遇与最终告别的废墟之上,在元浩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在初升太阳磅礴无私的照耀下,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释然,如同石缝间那株顶着露珠的嫩草,悄然探出了头。

潇云的目光从初阳移向元然,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指向未来的微弱力量:

“太阳升起来了,元然。每一天都是新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元然脚下石缝里那几株迎着阳光舒展叶片的、不起眼的蓝色小野花——那是和安岭特有的蓝星草,生命力极其顽强,战火也未能将它们彻底灭绝。“我们替他,也替自己,好好看看它吧。别再把剩下的人生……都糟蹋在过去的灰烬里了。”

元然顺着潇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几朵小小的蓝星草。在金色的阳光下,那抹蓝色显得格外纯净、倔强。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完全跃出地平线,将整个霜露岭都笼罩在温暖的光明之中。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花朵,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那是他依赖多年的强效抗抑郁药。他盯着药瓶看了几秒,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他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小小的瓶子远远地扔下了深谷。药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光,迅速消失在下方葱郁却依然带着伤痕的林木之中。

他没有看潇云,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石头上照片里的哥哥,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用自己的眼睛,迎向那轮崭新的、生机勃勃的太阳。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一滴迟来的、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长久以来的禁锢,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在金色的晨曦中,折射出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潇云没有擦去自己眼角悄然渗出的湿意。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照片上元浩永恒的笑容,仿佛要将那份温暖和嘱托刻进心底。然后,他俯身,极其轻柔地将照片留在那块被阳光晒暖的石头上,让元浩继续守望着这片他深爱的、正在艰难重生的土地和天空。

他转过身,没有说告别的话,只是拍了拍元然的肩膀,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他指了指下山的路,那里,在废墟的边缘,隐约可见几户人家升起的袅袅炊烟,混合在阳光里,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元然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一口饱含阳光和青草气息的空气。他最后看了一眼照片和初阳,眼神中虽然仍有挥之不去的伤痛和迷茫,但那层刻意模仿的、空洞的壳,似乎裂开了更大的缝隙,露出了底下那个伤痕累累、却终于开始尝试呼吸的、属于元然自己的灵魂。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路,步履依旧沉重,但踏在布满阳光的山路上,那沉重的脚步声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走向未来的回响。石缝间的蓝星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细小的蓝色花瓣上,露珠折射着朝阳,如同细碎的钻石,闪烁着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希望之光。潇云的帆布包里,那张油纸依旧空着,但在包的最底层,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包用纸细心包好的、从石缝里采集的蓝星草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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