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带着几分些许的凉意,斜斜的透过纸格窗,落在那张睡的不甚安稳的脸上。
源忆安无意识的皱眉,有些费力的掀开眼皮,褐色的眼睛适应着的忽然的光亮,视野里是以前模糊的金星。她抬手微微遮了下光,指缝间漏下的光线依然有些刺目。
“小姐,您醒啦。”纸拉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春子探进半个脑袋,手里稳稳的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杯温水和一小碟梅干。
“嗯……”源忆安含糊地应了一声,嗓子有点干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春子?”
春子立刻放下托盘,快步走到窗边,“刷拉”一声拉上半面竹帘,挡住了那束扰人的阳光,房间顿时柔和下来。她这才转身,弯腰扶住源忆安的胳膊,让她借力慢慢坐直。“都快午时啦,小姐。您这一觉睡得可真沉。”
“午时了?”源忆安有些怔忡,任由春子帮她披上一件薄薄的素色外衣。她揉了揉还有些发沉的太阳穴,身体深处那股熟悉的、挥之不去的虚弱感依然盘踞着。
她这幅身子真是孱弱的不行。
“春子,把我那件绣了青竹纹的外褂拿来吧,我想去廊下坐会儿。”她撑着榻沿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
“哎,小姐您慢点儿。”春子赶紧把外褂递给她,又紧紧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一副随时准备搀扶的样子。
源忆安裹紧了外褂,在廊下的蒲团上缓缓坐下。初春的风带着凉意吹过脸颊,也吹动了院中那几株刚冒出嫩绿尖芽的小草。整个院子安静得不像话,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这里是源氏大宅深处最僻静的院落,远离前庭的喧嚣和人声。她本来就是个“意外”,一个半妖的血脉,被带回来,也像是被藏起来。
她的亲生父亲,那个源氏本家的男人,和一个女妖相爱生下了她。后来,母亲在一次所谓的“退治”中被源氏家老一剑穿心,襁褓中的她被强行带回。
那些老家伙大概想着养大了能当个有用的工具吧?可惜没多久就查出了这具身体先天不足,根基孱弱,连妖力都调动不稳当。于是,她成了彻底的弃子。
幸好,父亲……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她带离了本家,在一个小村落里抚养长大。那几年,是她记忆里最鲜活的色彩。
她能赤着脚在田埂上疯跑,能和小伙伴去河里摸鱼抓虾,弄得一身泥水回家;能爬上高高的柿子树,摘了果子就坐在树杈上啃,甜得眯起眼。还有……那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笑容像山涧泉水一样清澈。
源忆安无声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向被院墙切割成四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回到源氏本家多久了?
从五六岁被带回来起,这里就成了一个华丽的金丝笼。活动的范围,不过是这大宅里划给她的一隅。
唯一一次偷溜出去,是小时候拽着源赖光的袖子,两人踩着假山翻过后院的矮墙,就为了买街角那家铺子新出炉的樱饼。热乎乎的樱饼香气,混着源赖光紧张又兴奋的低笑,那滋味她到现在还记得。
当然,回来后被罚跪祠堂、被家老指着鼻子骂“不知规矩”、“有辱门楣”的情形,也同样清晰。
至少现在……源忆安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纤细苍白的手指。比起刚回来时动辄被克扣饭食、冬天连炭火都不够、甚至有人提议把她这个“妖孽”献给“蛇神大人”的日子,确实好了太多。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辱她。这变化……
她目光有些飘忽。这变化,大概要“感谢”父亲当年带回她的“礼物”——那位故人。那个男人抱着她,指着怯生生站在一旁、头上已经长出小小尖角的少女说:“忆安,你看,我把你的朋友也带来了。这样,你们还能一直在一起玩。”
那时年幼的她,信以为真,满心欢喜。直到那一刻,那对小小的、异于常人的尖角,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对“朋友”的最后幻想。
从那天起,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心底那个空洞,一天比一天大,冷飕飕地往里灌着风。
“这是个‘残次品’啊,赖光。”一个苍老而刻薄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像块石头砸破了院子的寂静,也打断了源忆安沉溺的思绪。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外褂的边缘。
残次品……这三个字像冰锥,扎得她心口一缩。她当然知道指的是谁。
源忆安站起身,动作放得极轻,拢了拢衣襟,悄无声息地沿着长廊向声音的来源走去。绕过一道回廊,果然看见两个身影站在通向兵械库的月洞门外。
头发花白、面容严厉的义平长老正皱着眉,对着面前一身干练狩衣、身姿挺拔的源赖光说话。源赖光背着光站着,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听着。
源忆安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不远处那扇沉重的、虚掩着的兵械库大门上。
她屏住呼吸,趁着两人没注意这边,从月洞门另一侧快速溜了过去。厚重的木门被她轻轻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浓重的铁锈、血腥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差点咳嗽。
里面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兵器和盔甲的轮廓。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昏暗中搜寻,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里,一个身影蜷缩着,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妖刀姬。
她双手死死环抱着那把几乎与她等高的赤红色妖刀,巨大的刀身像一堵冰冷的墙,将她瘦削的身体挡在后面,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着。这画面,和她梦里无数次见到的一模一样。
源忆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慢慢走近,脚步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没发出声音。目光仔细描摹着妖刀姬的样子:
原本干净的和服裙摆破烂不堪,被暗沉的血块和泥泞黏结在一起;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狰狞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边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脸上、脖颈上也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污痕,衬得那双偶尔抬起的、空洞的红色眼瞳更加绝望。
似乎是感觉到了视线,妖刀姬的身体猛地一僵,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恐惧,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红眸,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灰翳,里面盛满了迷茫,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对源忆安本人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她像受惊的小兽,飞快地又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源忆安喉咙发紧,指尖冰凉。那些伤……肯定很痛吧?她看着那些血痂和破损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那刺骨的疼痛。
她下意识地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方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手帕。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楚,小心翼翼地靠近,在妖刀姬面前缓缓蹲下。
“别怕……”源忆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颤。她伸出手,用手帕最干净的一角,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妖刀姬脸颊上的一块凝固的血污。
动作很小心,生怕动作大一些她就会碎掉。
感受到那微凉的、小心翼翼的触碰,妖刀姬的身体先是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然后,那紧绷的肩膀似乎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丝丝。
她再次抬起头,这次动作更慢,红眼睛里依旧是茫然和恐惧,但多了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困惑,死死地盯着源忆安。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
“小姐……”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沙哑,“我……身上的血……会脏了您……”她的目光落在源忆安手中那方洁白的手帕上,又飞快地移开,仿佛那抹白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源忆安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手帕停留在妖刀姬的颧骨边。那句充满自我否定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源忆安心上。
“你一直都是……一直都是那个像春日初开的花儿一样,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她说完,清晰地看到妖刀姬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滚落,混着脸上的污迹滑下来。
源忆安赶紧用手帕接住那滴泪,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
本来,该变成兵器的……是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