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忆安用力眨了下眼，压下眼眶的酸涩。她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刚才全副心神都在妖刀姬身上，此刻站直了才感觉到蹲久了腿有些发麻。
她转向兵械库门口的方向，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您有什么事吗，家主大人？”
源赖光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光，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只有那缕标志性的红色挑染在微光下显得有些醒目。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显然已经站了一会儿。角落里的妖刀姬虽然看不到他，但似乎再次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威压，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重新把头埋进膝盖，紧紧抱住她的刀，恨不得彻底变成一把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用管的刀。
源赖光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畏缩的身影，最终落在源忆安身上。他刚才听到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来看看一位故人，”源忆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和她刚才同妖刀姬说话时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若是无事，不妨回院子里说吧？我让春子沏壶新茶。”她说着，抬脚向门口走去，步履平稳，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错觉。
源赖光沉默地侧身让开。源忆安走出兵械库，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里面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重新封存。
门关上的瞬间，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模糊的呜咽，但很快就被隔绝了。
廊下，春子已经麻利地摆好了茶具。一只小巧的白瓷茶壶里，正袅袅地冒着热气。她小心翼翼地给两个杯子斟上浅碧色的茶汤，茶香随着热气散开。
“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什么不适？”源赖光端起茶杯，并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源忆安略显苍白的脸上。
“劳家主挂心，已经无碍了。”源忆安也端起茶杯，微烫的杯壁暖着她的手。她抬眼看向源赖光，褐色的眼眸在茶烟氤氲中显得格外沉静。
源赖光的视线扫过这偌大的、安静得有些过分的院子，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这么大的院子，就春子一个人伺候？”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悦，“底下的人真是越来越懈怠了。”
源忆安轻轻吹了吹茶汤，抿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这样也好，清净。太热闹了，反倒吵得我头疼。”她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上轻轻划着圈。
“呵，”源赖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声，抬手捏了捏眉心，“家里那帮老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出些馊主意。”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厌烦和不易察觉的疲惫，“有时候……倒有点羡慕你，不用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源忆安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羡慕？或许吧。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哪天睡醒了，会不会就被人拖去献祭了呢？”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源赖光，“毕竟，把我‘献祭’给蛇神这种念头，那些老家伙们可是念叨了不止十年八年了。”
她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粉白色的樱饼，指尖感受着那软糯的触感，“如果当初……我的身体争气一点，没那么快被诊断出是‘废物’，那么现在待在兵械库角落里那个‘残次品’的位置，说不定，就是我的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源赖光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啜饮了一口茶水。
源忆安拿起那块樱饼，却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向源赖光。
“赖光，”她忽然换了称呼，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还记得吗？我刚被带回本家那会儿，有次你偷偷带我翻墙出去，就是为了买街口那家的樱饼。那会儿刚出炉，烫得直呵气。”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地驱散了她眉宇间的阴郁，仿佛回到了那个莽撞的年纪。
“结果刚咬一口，就被巡逻的武士逮个正着，回去挨了好一顿训斥。”她说着，自己也拿起一块樱饼，小口地咬了下去。熟悉的，微甜的豆沙混着淡淡的樱花香气在口中散开。
这次，她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规规矩矩地称呼“家主大人”，而是叫了“赖光”——那个在他们都还年少、束缚还没那么沉重时，她常用的称呼。
源赖光看着眼前这个少女。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停滞了，依旧定格在十七八岁最鲜嫩的年纪。
乌黑的短发衬得小脸愈发苍白，褐色的眼睛因为刚才那短暂的回忆而亮了一瞬，但很快又沉淀下去。
半妖的寿命漫长，她将在这青春的模样里停留很久很久。可这漫长的时光，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她和自己不一样，源赖光清楚，从小就清楚，他们一起偷跑出去买过甜点，去过夏日祭，也一起捉弄过那些古板的家老，直到今天，义平都不知道十几年前是谁把他的胡子剪短了一截，还把剩下的编成了麻花辫。
源赖光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他忽然笑了，那笑容短暂地驱散了他脸上的冷峻，透出几分如释重负和……某种深藏的期望。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多留了。”
“家主大人慢走。”源忆安微微躬身行礼。源赖光没有再看她，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院子，狩衣的下摆带起一阵微风。
源忆安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片刻，才缓缓直起身。她没有立刻回房，又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看着春子手脚麻利地收拾茶具和点心盘。
阳光已经偏移了不少，院墙的影子慢慢拉长，覆盖了刚才她坐的位置。
“春子，”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把东西收了吧。我想回屋躺一会儿。”刚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却耗费了她不少心力。
“是，小姐。”春子乖巧的应着，端起托盘快速走向厨房。
源赖光沿着曲折的回廊向自己的院落走去，脚步沉稳，但眉心却并未完全舒展。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把赤影交给源忆安，这确实是他权衡之下，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他不能确定，在那个丫头身边，在那种近乎“庇护”的环境下，那把被强行锻造出来的、如今又伤痕累累的“妖刀”，是否还能保有作为兵器的锋利和本能？
一把被灌输了感情、又被感情所伤的兵器……这完全背离了源氏打造“人形兵器”的传统。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僻静院落的方向，眼神复杂。但这个险，他必须冒。因为这是目前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有可能保住源忆安不被那帮贪婪的老家伙当作祭品，献给所谓“蛇神”的办法。
他需要忆安身边有一把能真正保护她、只属于她的“刀”。至于“赤影”……源赖光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的考量，若她连这点价值都无法再为忆安提供，那么……
他转身继续前行，将这个念头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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