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力道不小,在庭院那些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上溅起浑浊的小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苔藓的湿冷气味。
这雨声吵,但在寂静的府邸深处,反而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源忆安皱着眉,从一片混沌里挣扎着醒来。脑袋像灌了铅,沉甸甸的,喉咙干得发紧。她费力地眨了几下眼,视线才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褪色的纸拉门,上面映着灰蒙蒙的天光。房间真小,小得转个身都怕撞到东西。
一张旧得吱呀作响的矮桌,一个放了几件简单衣物的竹篾箱子,还有她身下这张硬邦邦的榻榻米,就是全部家当。墙角的漆皮都剥落了,露出底下的木头,带着点霉味。
“啧,”她喉咙里含糊地滚出一声,声音因为久睡有些沙哑,“这么大的宅子,就给我塞这么个破地方?”
本以为彻底离开源氏那摊子烂事,也该有点清净日子。结果……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的手背,指尖冰冷。
这半妖的身体就是个麻烦精,动不动就陷入漫长的沉睡。这一觉,竟然睡过去一百多年,世界都换了副模样。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自嘲。还不如当初就别醒,或者干脆醒不过来拉倒。可偏偏又醒了,带着一身陈年的疲惫和格格不入,还得在这陌生的时代里继续挣扎。
她烦躁地闭上眼,就在这个呼吸之间,周围的景象无声无息地扭曲、碎裂、重组。
那间寒酸的小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悬浮在虚无中的巨大平台。脚下是泛着微光的奇异石板,几座古朴而巨大的朱红色鸟居矗立在平台边缘,仿佛镇守着某种边界。
空气里飘荡着纯净而稀薄的灵气,比外面那个湿漉漉的世界舒服多了。
这就是“涤净铃”的内部空域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如今仅剩的避难所和底牌。
“嗯?醒啦?”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响起,还伴随着小小的哈欠声。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卡在青花瓷茶壶里的圆滚滚的生物。
它通体覆盖着柔软的、介于蓝色和紫色之间的绒毛,一对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翅膀贴在圆润的身体两侧,此刻正像伸懒腰似的扑棱了两下,但显然不足以撼动它卡在壶口的壮硕身躯。正是空域的精灵阿柒。
源忆安从得到涤净铃那天起,就没搞明白这家伙到底是个啥。说它是鸟吧,飞不起来;说它是仓鼠吧,又长着鸟嘴和羽毛。每次问它,都炸毛。
“老子是凤凰!凤凰懂不懂?!”阿柒似乎瞬间捕捉到了源忆安眼神里那点习以为常的怀疑,立刻在茶壶里蹦跶了两下,胖乎乎的身体撞得壶壁咚咚响,小短翅膀徒劳地拍打着空气,“再敢用那种眼神看老子,信不信老子……”
“行行行,凤凰大人,您是凤凰。”源忆安赶紧打断它的例行抗议,她这会儿实在没精力跟这胖鸟斗嘴。“阿柒,现在到底什么年月了?我们这是在哪儿?还有……”
她的声音突兀地卡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了一下,“……妖刀姬……”这个名字刚出口,记忆就如冰冷的潮水般倒灌进来——阴沉的密室,紧闭的石门,阳光下那个融入人海的模糊笑容,还有心口那个被生生剜去、名为“赤”的永恒缺口。
她又忘了。或者说,是习惯性地不愿想起。妖刀姬,那个曾经浑身缠绕着血腥与迷茫、最终被她亲手推开去追寻新生的旧友,早在她沉睡前,就被送去接受那位神使的净化。
一百多年过去,对她而言或许只是漫长沉睡中的一瞬,对人间而言,已是沧海桑田。
她们……恐怕是永别了。那个在石门前的诀别,那句“经此一别,半生陌路”,是她亲手划下的句点。
“呵……”源忆安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的轻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榻榻米的草席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赎罪?真的是为了赎罪吗?还是因为……她其实根本承受不了失去那个唯一理解她、陪伴她的存在?
她自己也说不清了。这份复杂的心情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带着陈年的钝痛。
阿柒绿豆大的小眼睛翻了个白眼,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显然对她的失忆和别扭心知肚明。“你能知道自己睡了一百多年,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它用小翅膀尖儿挠了挠头顶的绒毛,语气带着点没好气的嘟囔,“这儿嘛,还是叫平安京。不过……”
它顿了顿,小眼睛瞥了源忆安一眼,似乎在斟酌措辞,“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样子喽。安倍晴明?没了。源赖光?也没了。源氏?啧,早就成历史书里的老黄历了。”
“那妖刀姬呢?”源忆安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又踩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果然,阿柒的鄙夷瞬间升级,小脑袋昂得高高的,几乎要从茶壶口探出来:“喂喂喂!是谁当初在石门那说着什么“经此一别半生陌路”的?这么快就不认账了?还是睡一觉把脑子睡没了?”它的小翅膀叉在腰上,一副“老子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
源忆安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干巴巴地“啊”了一声,脸颊有点发烫。
是,是她说的。当初那份决绝是真的,可醒来后这份蚀骨的思念和后悔……也是真的。她能说后悔了吗?对着这个毒舌的胖凤凰,她开不了口。
阿柒哼了一声,没再继续戳她的痛处,但语气依旧毫不留情:“就算她现在再怎么糟糕,也比你强。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鬼样子了?半死不活,灵力稀薄得跟水汽似的,连个能打的小鬼都召不出来。”
源忆安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阿柒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硬邦邦地砸在心上。她现在的状态,确实狼狈不堪。
阿柒语速飞快,像倒豆子一样:“她现在嘛,运气好的话,可能是某个强大阴阳师手里的宝贝疙瘩式神,有吃有喝有人供着;运气不好,也可能在哪个犄角旮旯流浪打野食。但不管哪种情况,肯定比你强!你瞧瞧你自己,一没灵力,二没式神,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要不是老子这个空域还有点稀薄的灵气让你苟着,你早不知道烂在哪个阴沟里了!你现在最该操心的,是怎么在这江家眼皮子底下活下去,别哪天睡过去就真醒不来了!”
源忆安彻底沉默了。阿柒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醒来后那点混沌的迷茫,露出赤裸裸的生存困境。
在这个时代,她的身份尴尬到了极点。顶着“源氏后人”的名头?她体内那点微薄的源氏血脉稀薄得几乎感应不到灵力。
说是源氏旁支?那点血脉分支估计早就在百年战乱和时光冲刷中死绝了。安倍晴明都成了传说,更何况源赖光?源氏,真的只是历史课本上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了。
至于她?在江家眼里,大概就是个来历不明、有点特殊、值得研究或利用的“可怜孤女”罢了。
那个把她带回来的江家大夫人,眼神里的算计藏得再深,她也感觉得到。还有那个骄纵的江姝琳,总用那种打量货物的眼神看她,时不时阴阳怪气地刺探“源氏重宝”的下落……
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