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推开门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漫过空旷的客厅。偌大的房子里静悄悄的,保姆张姨大概已经回了自己房间,父亲和姐姐都还没回来——这是他十七年来最熟悉的场景,却在此刻生出些微不同的意味。
他没像往常那样把书包甩在沙发上,而是径直走进书房。台灯亮起的瞬间,桌角那只积了层薄灰的玻璃笔筒突然刺了眼——那是初一那年他考进年级前五十,父亲难得笑着送他的礼物,后来就被永远晾在了这里。
沈砚之拉开书包拉链,路砚辞写的那张纸条被压在练习册下,字迹清瘦得像他本人。五道数学题,三道物理题,每道题后都标着对应的知识点页码。他抽出草稿本时,指尖竟有点发紧。
“不就是几道破题吗,能难住他爸爸?”他对着空气嘟囔一句,翻开数学练习册。前两道题还算顺利,都是上午路砚辞讲过的题型,他咬着笔杆想了十分钟,居然磕磕绊绊解出来了。笔尖划过纸张的瞬间,一种陌生的、微弱的雀跃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像初春刚化冻的溪流。
但第三道题卡住了。
题目是关于曲线运动的极值问题,沈砚之盯着那行“求粒子运动轨迹的最短距离”看了五分钟,脑子里除了一团乱麻,只剩下路砚辞讲题时落在草稿纸上的笔尖影子。他翻开路砚辞的笔记本,相关章节的公式密密麻麻列了半页,可那些符号像活过来似的在眼前跳,怎么也抓不住。
“操。”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笔扔在桌上。塑料笔杆撞击桌面的脆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惊得他自己都愣了愣——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为一道题动气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赵磊发来的消息:“网吧开黑缺个人,速来。”
沈砚之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喉结滚了滚。换作平时,他现在应该已经抓起外套冲出门了,可此刻目光扫过桌上的练习册,脚步像被钉住了似的。他回了句“不去”,锁屏时无意间瞥见屏保——那是去年和赵磊在酒吧拍的照片,两人举着酒瓶笑得张扬,背景里的霓虹灯晃得人眼睛疼。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百度页面停留在“曲线运动极值解法”,下拉时突然瞥见一行小字:“阿格朗日乘数法可快速求解多元函数条件极值问题”。
“阿格朗公式?”沈砚之皱起眉,这名字听着耳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点开相关词条,屏幕上瞬间涌出大片公式,∂L/∂x、∂L/∂y之类的符号像天书一样铺开。他耐着性子看了五分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什么狗屁玩意儿。”他低声骂了句,抓起手机就点开了和路砚辞的对话框。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早上,他问“图书馆门口哪棵树下面等”,路砚辞回了个定位。
沈砚之的手指在输入框上悬了很久,删删改改:
“这道题用阿格朗公式能解吗?”
“?”
“第三道题,曲线运动那个,用阿格朗日乘数法行不行?”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突然有点后悔。路砚辞会不会觉得他在故意找事?毕竟这种大学才会接触的东西,拿来解高中题简直像用大炮打蚊子。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来,对方就回了条语音。沈砚之点开时,手指差点打滑。
路砚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电流的微麻感,背景里似乎有翻书的轻响:“阿格朗公式?你说的是拉格朗日乘数法?”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沈砚之莫名觉得那尾音里藏着点笑意。“不然呢?”他对着手机回了句,声音有点冲,“难道还有别的阿格朗?”
下一秒,听筒里传来一声很轻的笑。不是嘲讽,更像忍不住的轻笑,像风吹过风铃时的细碎声响。沈砚之的耳朵“嗡”地一下就热了,血液好像突然涌了上去。
“你笑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带着点炸毛的意味,“觉得我用错了?你牛逼你倒是说啊!笑个屁!”
“沈砚之,我从来没有想到你能聪明成这样。”
???!!!
虽然不是问句,但他明显感受到赤裸裸的挑衅。
他像被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到最后甚至带上了点连自己都费解的委屈。其实路砚辞没说什么,但那声笑像根针,精准刺破了他假装出来的镇定——他本来就不懂,被戳穿的瞬间,所有的窘迫都变成了暴躁的刺。
手机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路砚辞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沉了点,带着安抚的意味:“没笑你。”
“放屁!我都听见了!”沈砚之梗着脖子喊,手里的笔被攥得咯吱响,“你就是觉得我蠢!觉得我连公式名字都记不住!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做几道破题吗……”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路砚辞打断了:“沈砚之,你看课本第78页。”
“……”沈砚之愣住了,到了嘴边的骂声卡在喉咙里,像被掐住的猫。
“曲线运动极值问题,高中阶段用三角函数辅助线更简单。”路砚辞的声音很稳,背景里的翻书声停了,“拉格朗日乘数法是高等数学内容,适用范围不一样,用在这里反而复杂。”
沈砚之抓着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屏幕边缘。书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刚才那股暴躁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剩下的只有说不出的别扭。他其实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被那声笑勾起来的火气,就是压不下去。
“……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哪一步卡住了?”路砚辞没再提刚才的事,语气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反而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沈砚之磨磨蹭蹭地翻开课本第78页,指着那道题念了一遍,念到一半突然卡壳——有些术语他根本记不住,只能用“那个角”“这条线”代替。说出口才觉得丢人,脸颊又开始发烫。
“画图了吗?”路砚辞问。
“画了……吧。”沈砚之低头看自己的草稿纸,上面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根本看不出是轨迹图。他心虚地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拿张新的草稿纸,跟着我画。”路砚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种奇异的说服力。沈砚之乖乖抽出一张新纸,笔尖悬在纸上。
“先画坐标系,x轴沿水平方向,y轴竖直向上。”路砚辞的语速很慢,“粒子的初始位置在(0,h),对吧?”
“嗯。”
“运动轨迹是抛物线,因为加速度恒定。”他顿了顿,“求最短距离,其实是求轨迹上某点到原点的距离最小值。”
沈砚之的笔在纸上移动,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抛物线。“然后呢?”
“设轨迹上任意一点坐标为(x,y),距离原点的距离是√(x²+y²),要找最小值,就是求x²+y²的最小值,因为根号不影响单调性。”路砚辞的声音很清晰,“接下来,x和y满足轨迹方程,也就是y = h - (g/(2v₀²cos²θ))x²,对吗?”
沈砚之握着笔的手顿住了。这个轨迹方程他有点印象,好像是课堂上讲过的斜抛运动公式,但具体推导过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对。”
“所以这是个条件极值问题,约束条件是y和x的关系。”路砚辞说,“高中阶段不用拉格朗日,用代入法就行。把y换成含x的表达式,代入x²+y²,得到一个关于x的函数,求这个函数的最小值。”
沈砚之的笔尖在纸上划动,把y的表达式写进去。当x² + (h - (g/(2v₀²cos²θ))x²)²这个式子出现在纸上时,他皱起了眉:“这式子这么复杂,怎么求最小值?”
“对x求导,令导数等于零。”路砚辞说得轻描淡写。
“求导?!”沈砚之差点跳起来,“高中数学不是只学过简单函数求导吗?这玩意儿怎么导?”
听筒里又传来一声轻笑,但这次沈砚之没炸毛。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刚才的别扭突然就散了。
“别怕,一步步来。”路砚辞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把式子展开,设f(x) = x² + (h - kx²)²,其中k是那个常数,先不管具体数值。展开后是x² + h² - 2hkx² + k²x⁴,对吧?”
沈砚之在纸上算着,果然得到了同样的式子。“嗯。”
“然后求导,f’(x) = 2x - 4hkx + 4k²x³。令导数等于零,2x - 4hkx + 4k²x³ = 0,两边除以2x(x≠0时),得到1 - 2hk + 2k²x² = 0,解这个方程就能求出x²的值。”
沈砚之的笔在纸上飞快移动,当x² = (2hk - 1)/(2k²)这个结果出现时,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那些看起来复杂的式子,拆解开之后也没那么难。
“然后呢?”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急切。
“把x²代回f(x),就能得到最小值。”路砚辞说,“最后再把k换成原来的表达式,整理一下就能得到结果了。”
沈砚之低下头,开始代入计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他突然意识到,刚才那半个多小时里,他居然没走神,没烦躁,甚至没想起父亲的咆哮和赵磊的游戏邀请。书房里只有台灯的光,纸上的公式,还有听筒里那个冷静清晰的声音。
“算出来了。”十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看着草稿纸上那个不算简洁但完整的结果,心里那股雀跃感又冒了出来,比刚才解出前两道题时更强烈。
“嗯。”路砚辞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沈砚之莫名觉得,他好像也松了口气。
两人都没说话,听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沈砚之看着桌上的练习册,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刚才他像个疯子一样对着人家乱吼,路砚辞却一点没生气,还耐着性子讲了这么久。
“……谢了。”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含糊。
“不客气。”路砚辞顿了顿,“剩下的题自己做,有不会的明天再说。”
“哦,好。”
挂了电话,沈砚之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愣了好一会儿。他拿起笔,继续做剩下的题。窗外的天色渐渐暗透,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在窗帘上投下昏黄的光斑。
当最后一道物理题解出来时,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居然已经快十点了。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为了做题熬到这么晚。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他收拾东西时,看到路砚辞的笔记本摊在桌上,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很小的字:“基础薄弱,需从函数单调性开始补。”字迹很轻,像是随手写的,却让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关上台灯走出书房时,客厅里的灯亮着。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姐姐沈清如在旁边看书。看到他出来,父亲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审视。
“去哪了?”父亲的声音冷冷的。
“在书房做题。”沈砚之说。
父亲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语气里满是怀疑:“你会做题?没去网吧?”
沈清如也抬起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练习册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沈砚之没像往常那样顶嘴,只是攥紧了练习册,低声说:“我去睡觉了。”
他的父亲和沈清如,都有些震惊。
随后他转身走向楼梯时,随后又转了头,对着他的父亲说:“爸,我从Beta生化成了Alpha了。”
回到房间,他把练习册放在床头,一头扎在了床里面。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沈砚之躺在床上,想起路砚辞那声轻笑,想起他讲题时沉稳的声音,嘴角突然有点发烫。
“死对头归死对头。”他对着天花板嘟囔一句,把脸埋进被子里,“学习归学习。”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悄悄冒出个念头:明天早上的豆浆,要不要多放两勺糖?
而这边的路砚辞,坐在床上,想了想,刚才那小家伙生气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随着他的对这幻想震惊了以下,又随之恢复到以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