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元启二十三年,冬。
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皇城檐角,将那片琉璃瓦的金辉滤得只剩一抹惨淡。长信宫的偏殿里,地龙烧得并不旺,寒气顺着雕花窗棂的缝隙往里钻,落在沈玉微裸露的手背上,像细小的冰针。
她正临窗拓一张旧帖,是前朝书法家卫夫人的《笔阵图》。宣纸铺在紫檀木案上,泛着温润的米白色,狼毫笔蘸了浓墨,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窗外的寒潭结了层薄冰,冰下的枯荷梗支棱着,像谁遗落的骨簪,在风里轻轻晃。
“姑娘,该添件衣裳了。”贴身侍女青禾捧着件银鼠皮披风进来,见她指尖冻得发红,不由放轻了脚步,“这殿里冷,仔细冻着。”
沈玉微回过神,呵出一口白气,指尖在唇边暖了暖,才接过披风裹上:“无妨,这点冷算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地的羽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倦意。
青禾撇撇嘴,却不敢多劝。自家姑娘自三年前从永安侯府嫁入东宫,性子就一日比一日沉。从前在侯府时,她是最喜热闹的,春日里要去城外折桃花,夏日里要在荷池边斗蛐蛐,就连冬日,也会拉着府里的兄弟姐妹堆雪人。可如今,她成了东宫侧妃,却像被抽走了魂魄,整日里不是临帖,就是对着那潭死水发呆。
“殿下呢?”沈玉微忽然问,目光又落回冰潭上。
青禾的声音低了些:“回姑娘,殿下在正妃娘娘的昭阳殿里,说是……陪娘娘看新贡的西域舞姬。”
沈玉微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渍。她淡淡“嗯”了一声,提起笔,终于落下第一笔。笔锋凌厉,带着卫夫人特有的骨力,却在收锋时微微发颤,破坏了整字的气脉。
她放下笔,看着那团墨渍,忽然笑了。笑意很淡,只在嘴角牵起一点弧度,眼底却空落落的,像寒潭深处的冰。
三年前,她也是这样笑着,被抬进东宫的。那时的太子萧珩,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那年她十四,在曲江宴上第一次见他。他穿着月白锦袍,站在画舫的栏杆边,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佩,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她躲在父亲身后,偷偷看他,被他发现时,慌得差点踩掉自己的裙摆。
他却笑了,走过来,将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玉佩塞进她手里:“永安侯的小女儿?听说你字写得好。”
她红着脸,捏着玉佩说不出话。那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鹤。
后来,他常去侯府找她。有时是在书房,看她写字,他就在一旁翻兵书;有时是在花园,她荡秋千,他就在下面推着,看她笑得像春日里的花。
他说:“玉微,等我将来继承大统,就立你为后。”
她信了。那时的长安,风是暖的,月是亮的,就连落在身上的雪,都带着甜味。
可世事难料。元启二十年,北狄来犯,萧珩主动请缨出征。临走前夜,他在她窗前站了许久,最后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她等了。等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边关捷报频传,他成了大胤的战神,可关于他的流言也越来越多。说他在边关娶了部落首领的女儿,说他早已忘了长安的承诺。
她不信。她日日在佛前焚香,求他平安归来。
他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荣耀,也带着满身风霜。只是,他看她的眼神,变了。
他不再去书房看她写字,不再去花园陪她荡秋千。他成了储君,身边有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后来,陛下为了拉拢镇国公府,下旨将镇国公的女儿许给了他做正妃。
大婚那日,他没来她的偏殿。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那枚玉佩,看了整整一夜。
青禾见她又在发呆,轻声道:“姑娘,要不咱们回房吧?天快黑了。”
沈玉微摇摇头,指着冰潭说:“你看,那冰下面,是不是有鱼?”
青禾凑过去看了看,笑道:“姑娘说笑了,这么冷的天,鱼早就躲起来了。”
“是吗?”沈玉微喃喃道,“或许,是我看错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躬身道:“沈侧妃,殿下请您去昭阳殿一趟,说是……正妃娘娘身子不适,请您过去陪陪。”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知道,正妃娘娘根本没病。这不过是借口,是让她去难堪的借口。
这些日子,正妃苏氏总是变着法地找她麻烦。或是说她的茶不好,或是说她的字难看,甚至故意在萧珩面前提起当年曲江宴的事,笑着问:“殿下当年是不是对玉微妹妹动过心?”
每一次,萧珩都只是沉默,或是淡淡一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沈玉微站起身,理了理衣襟。银鼠皮披风滑落在肩头,露出里面素色的衣裙。她没捡,只是对青禾说:“替我梳妆。”
青禾急道:“姑娘,您何必去受那份气?殿下他……”
“去吧。”沈玉微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是殿下,我是侧妃,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梳妆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曾经的眉眼弯弯,如今只剩下淡淡的疏离。青禾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上一支素银簪。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那年曲江宴,他说她字写得好时,她脸上的红晕。
那时的她,多好啊。
走到昭阳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正妃苏氏的声音清脆悦耳,萧珩的笑声低沉温和,像极了当年在侯府时的模样。
沈玉微站在门口,脚步像灌了铅一样重。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殿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正旺。萧珩坐在主位上,苏氏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正看着舞姬跳舞。见她进来,苏氏笑着起身:“妹妹可算来了,快来坐。”
萧珩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没有波澜:“来了?坐吧。”
沈玉微屈膝行礼,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被他握在掌心,如今却只剩下冰冷。
舞姬跳的是西域的胡旋舞,旋转起来像一团火。苏氏看得高兴,拉着萧珩的手说:“殿下,你看她们跳得多好。比起这个,还是长安的舞没意思。”
萧珩笑着点头:“你喜欢就好。”
苏氏忽然看向沈玉微,笑道:“妹妹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看?也是,妹妹素来喜欢清静,不像我,就爱热闹。”
沈玉微扯出一个笑容:“娘娘说笑了,臣女只是……不太懂这些。”
“哦?”苏氏故作惊讶,“妹妹不是才学兼备吗?连西域的舞都不懂?”
萧珩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苏氏打断:“殿下,我听说妹妹字写得好,不如让妹妹为我们写一幅字,助兴如何?”
萧珩看了沈玉微一眼,沉默片刻,道:“也好。”
笔墨很快铺好了。沈玉微走到案前,看着那熟悉的狼毫笔,忽然有些恍惚。她该写什么?写当年他喜欢的《笔阵图》?还是写那句被遗忘的承诺?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笔落在纸上,却不是她熟悉的字体。她写了一首诗,是当年萧珩在边关寄给她的,只是,那封信,她从未收到过,是后来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朔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字迹凌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写完,她放下笔,躬身道:“臣女献丑了。”
苏氏凑过去看了看,笑道:“妹妹的字是好,只是这诗……未免太萧瑟了些。”
萧珩也走了过来。他看着那首诗,眼神复杂。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写得不错。”
只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沈玉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了谷底。
宴席散后,萧珩让苏氏先回内室休息,却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沈玉微。
“你跟我来。”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玉微跟着他,穿过回廊,来到了后花园的梅林。梅花开得正盛,一树树红梅,像燃着的火焰。
寒风吹过,卷起几片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萧珩背对着她,望着那片梅林,许久才开口:“玉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沈玉微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看着她。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当年在边关,我身不由己。”他说,“娶部落首领的女儿,是为了稳住军心,是为了大胤的江山。”
“我知道。”沈玉微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殿下不必解释。”
“那你……”
“殿下是储君,要以大局为重。”沈玉微打断他,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臣女明白。”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萧珩的心猛地一痛,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忽然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殿下,夜深了,臣女该回去了。”沈玉微屈膝行礼,转身就要走。
“玉微!”萧珩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枚鹤形玉佩……你还留着吗?”
沈玉微的脚步顿了顿。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早就丢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
萧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梅林深处。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残雪,迷了他的眼。
他缓缓握紧拳头,掌心那道在边关留下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玉微回到偏殿时,青禾已经睡下了。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前,看着那片结了冰的寒潭。
月光洒在冰面上,反射出清冷的光。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袋,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枚鹤形玉佩。
玉佩上的鹤,翅膀断了一根。是当年她得知他要娶正妃时,失手摔在地上磕断的。
她摩挲着那道裂痕,指尖冰凉。
“没有丢。”她对着冰潭轻声说,“我一直留着。”
只是,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寒潭的冰,那么厚,那么冷。就像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些岁月,那些人和事。
她将玉佩重新放回锦袋,贴身藏好。然后,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笔。
这一次,她写的不是《笔阵图》,也不是那首边塞诗。
她写的是:“长安月,照沟渠。”
墨落纸上,晕开,像一滴化不开的泪。
窗外的风,更紧了。寒潭的冰下,似乎有鱼在挣扎,却终究,没能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