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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碎玉声

霜骨辞

元启二十三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急些。

沈玉微第二天起身时,窗棂外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青禾正踮着脚扫廊下的雪,见她推开窗,呵着白气道:“姑娘醒了?昨夜雪下到后半夜呢,您听这檐角的冰棱,结得老长。”

沈玉微拢了拢身上的素色夹袄,目光掠过庭院里那株落尽了叶的海棠。枝桠上堆着雪,像插了满头的素簪,倒比春日里开得热闹时,更添了几分清寂。

“去备些热水,我要净手临帖。”她转身回屋,声音被窗缝漏进来的风割得有些碎。

青禾应着,心里却暗自叹气。自昨夜从昭阳殿回来,姑娘就没说过几句话。那枚藏在贴身锦袋里的鹤形玉佩,她是见过的——当年姑娘视若珍宝,睡觉时都要放在枕下,如今却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映得宣纸上“长安月,照沟渠”那几个字,墨色沉沉。沈玉微将那张纸仔细叠好,塞进妆奁最底层,压在一叠泛黄的旧信下面。那是萧珩当年在边关时,断断续续寄来的信。字迹潦草,多是说些军情,偶尔提一句“长安雪大,保重”,便再无旁的话。

她取了张新纸,研墨时,指尖触到砚台的冰凉,忽然想起那年在侯府,他为她暖砚的模样。他总说她手凉,每回临帖前,都要先把砚台揣在怀里焐热了才给她,惹得侯府的丫鬟们偷偷笑。

那时的墨香里,都带着暖意。

“姑娘,昭阳殿的人又来了。”青禾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虞,“说是正妃娘娘新得了些南边贡的暖玉,想请您过去瞧瞧。”

沈玉微握着墨锭的手顿了顿,墨汁在砚台里晕开一圈浅痕。她放下墨锭,用绢帕擦了擦指尖:“知道了。”

青禾急道:“姑娘,那苏氏分明是故意的!前几日刚拿西域舞姬臊您,今日又要拿暖玉炫耀,您何必……”

“何必不去?”沈玉微淡淡打断,起身理了理衣襟,“她是正妃,我是侧妃。她传我,我若不去,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脸。脸色依旧苍白,唯有眼底那点青影,泄露了昨夜的无眠。她让青禾取了支碧玉簪,松松挽了个髻——这支簪子是母亲留下的,玉质温厚,不像苏氏那些首饰,总闪着咄咄逼人的光。

去昭阳殿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细雪沾在鬓角,瞬间就化了,凉丝丝的,像谁的指尖轻轻碰过。沈玉微裹紧了披风,想起昨夜梅林里,萧珩问她“玉佩还在吗”时,那双带着血丝的眼。

他是在愧疚吗?还是……只是随口一问?

她说不清。也不想再去想。

昭阳殿里果然暖和得很。地龙烧得旺旺的,空气中飘着甜腻的熏香,与偏殿里清苦的墨香截然不同。苏氏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暖玉手串,见沈玉微进来,懒懒抬了抬眼:“妹妹可算来了,这雪天路滑,没冻着吧?”

沈玉微屈膝行礼,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玉串上。那玉色通透,隐有暖意,确是上好的暖玉。“劳娘娘挂心,臣女无碍。”

“无碍就好。”苏氏笑着招手,让她近前,“你瞧,这是陛下刚赏的,说是能安神暖身。我想着妹妹素来畏寒,本想分你一半,又怕你嫌我用过的东西……”

“娘娘说笑了。”沈玉微垂着眼,“臣女蒲柳之姿,不配用这样贵重的物件。”

苏氏咯咯笑起来,眼角的余光却瞟向坐在上首看书的萧珩。他自始至终没抬头,仿佛殿里的事与他无关。

“妹妹就是太谦虚了。”苏氏忽然话锋一转,指着案上的一幅字道,“说起来,妹妹的字是长安出了名的好,昨日殿下还夸你那首‘朔风卷地’写得有风骨呢。”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缩。她昨夜回偏殿后,明明将那幅字收起来了,他怎会……

“不过嘛,”苏氏拿起那幅字,慢悠悠地展开,“我瞧着这字迹,倒比从前生硬了些。妹妹莫不是……心里有什么烦心事?”

宣纸上的字,笔锋凌厉如刀,却在收笔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强撑着的一口气。沈玉微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只觉得脸上发烫,指尖冰凉。

“臣女只是……许久不练,手生了。”她低声道。

“是吗?”苏氏挑眉,忽然将字幅往萧珩面前递了递,“殿下,您瞧瞧,是不是这个理?”

萧珩终于放下书,目光落在字幅上。他的视线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两句上停了停,又移开,声音平淡无波:“尚可。”

一个“尚可”,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沈玉微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她忽然想起那年在边关,他寄来的信里,也曾抄过这两句诗。那时他说:“玉微,等我回去,带你去看塞北的雪,比长安的好看百倍。”

如今雪还在下,人也回来了,可承诺,却像这字幅上的墨,干了,就再也晕不开了。

苏氏见萧珩没什么反应,撇了撇嘴,将字幅随手放在一边,又拿起那串暖玉:“说起来,前几日我得了块好墨,据说是前朝遗留的,妹妹要不要试试?”

沈玉微正要推辞,却见苏氏手一松,那串暖玉“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截。

殿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炭火噼啪的声都清晰可闻。

苏氏“呀”了一声,慌忙去捡,眼眶一下子红了:“这……这可如何是好?这是陛下赏的……”

旁边的宫女太监们吓得跪了一地,连声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沈玉微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碎裂的暖玉,像看到了那年摔在地上的鹤形玉佩。只是那时,他会紧张地捡起碎片,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没有吓着;而现在,她成了那个站在碎玉旁,进退两难的人。

“是……是妹妹碰掉的吗?”苏氏抬起泪眼,怯生生地看向沈玉微,“我不是故意的,妹妹别怪我……”

沈玉微没有看她,只是抬头望向萧珩。

他坐在那里,脸色沉沉的,看不出喜怒。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雪:“沈玉微,还不向娘娘道歉?”

那一刻,沈玉微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了。不是玉佩,不是暖玉,是比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她看着萧珩,忽然笑了。笑意很淡,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嘲讽:“殿下,臣女并未碰过那玉串。”

“放肆!”萧珩猛地一拍案几,茶杯里的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娘娘说你碰了,就是你碰了!不过一串玉罢了,你就如此不肯低头?”

“不是臣女不肯低头。”沈玉微挺直脊背,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是臣女没错。”

她想起那年在曲江宴,他说她字写得好时,眼里的光;想起他在边关寄信说“等我回来”时,笔下的郑重;想起他站在梅林里,问她“还在怪我吗”时,眼底的疲惫。

原来,那些都不算数的。

在他心里,她的清白,她的委屈,竟抵不过一串碎了的暖玉,抵不过正妃苏氏的一滴眼泪。

苏氏见萧珩动了怒,忙拉着他的衣袖道:“殿下息怒,许是我记错了……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就算了吧。”

“算了?”萧珩甩开她的手,眼神冷厉地看向沈玉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东宫之中,岂容你如此放肆?来人,把沈侧妃带回偏殿,禁足三日,抄写《女诫》百遍!”

“殿下!”青禾吓得脸色惨白,忙跪下求情,“姑娘她真的没有……”

“拖下去!”萧珩厉声喝道,不再看沈玉微一眼。

沈玉微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他。她挺直脊背,转身走出昭阳殿。

殿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落在她的发间、肩头,瞬间积了薄薄一层,像落了满身的霜。她没有裹紧披风,任由寒气往骨头里钻。

青禾跟在她身后,哭哭啼啼:“姑娘,您冷不冷?殿下他……他太过分了!”

沈玉微脚步未停,走到回廊拐角时,忽然停下。她抬手,摸了摸鬓角的碧玉簪。玉簪不知何时被碰掉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发髻,几缕碎发被风吹得乱舞。

她低头,在雪地里寻找。雪地上,那支碧玉簪断成了两截,断口处尖锐,像一片碎冰。

是刚才在殿门口被侍卫推搡时,碰掉的吧。

她蹲下身,将断簪捡起来,握在掌心。玉簪的断口硌得手心生疼,可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

“姑娘,别捡了,咱们回去吧。”青禾想拉她。

沈玉微摇摇头,看着掌心的断簪,忽然轻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很快又被新的落雪填满。

她想起母亲曾说,玉有灵性,断了,便是缘分尽了。

她和他的缘分,大约早就断了。从他娶苏氏的那一刻,从他默许她受委屈的那一刻,从他今日不分青红皂白罚她禁足的那一刻……就断了。

只是她傻,总抱着那枚断了翅膀的鹤形玉佩,不肯放手。

“青禾,”她站起身,将断簪揣进袖中,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回去吧。”

回偏殿的路,好像格外长。雪落在地上,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沈玉微一步一步走着,脚印很快被落雪覆盖,仿佛她从未走过这条路。

偏殿里,炭火已经熄了。青禾忙着生火,她却径直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笔。

这一次,她没有临帖,也没有写诗。

她写的是“沈玉微”三个字。

一笔一划,力道重得几乎要划破宣纸。墨汁在纸上晕开,像一滩化不开的血。

写完,她将笔狠狠掷在地上。狼毫笔杆“啪”地断了,像极了刚才那串暖玉落地的声音,也像极了她心底那点残存的念想,碎得彻底。

窗外的雪,还在下。寒潭的冰,又厚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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