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炭火省着用,沈玉微裹着那床洗得发白的锦被,坐在案前抄《女诫》。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窗外落雪擦过窗棂的声。
青禾在一旁缝补她那件被雪打湿的披风,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姑娘,这《女诫》抄一遍就够了,哪用得着百遍?殿下分明是故意刁难。”
沈玉微没抬头,墨笔在“妇德”二字上顿了顿:“刁难便刁难吧,左右无事。”
她的字迹比往日更沉了些,横平竖直,像刻在冰上的痕,没了从前的灵气,却多了几分执拗。抄到“和颜色,柔声下气”时,她忽然想起苏氏摔碎暖玉时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原来,这便是“妇德”。
第三日傍晚,雪终于小了些。青禾扒着门缝往外看,忽然惊喜道:“姑娘,是李德全公公!他来是不是要放咱们出去了?”
沈玉微放下笔,看着案上堆叠的纸卷——不过抄了三十遍,远够不上“百遍”的数。她知道,李德全来,定不是为了这个。
果然,李德全掀帘进来,脸上堆着惯常的笑,却不看沈玉微,只对着青禾道:“青禾姑娘,你家主子的身子骨弱,偏殿这地方阴冷,殿下特意让杂家来传话,让你多备些炭火,别冻着了。”
青禾愣了愣:“就……就这事?”
李德全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个小锦盒:“还有这个,是殿下赏的。”
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凤凰衔珠,流苏垂落,晃得人眼晕。这等华贵的物件,别说偏殿,就是昭阳殿也少见。
沈玉微的目光落在步摇上,又移开,淡淡道:“替我谢过殿下,只是臣女蒲柳之姿,戴不惯这样贵重的东西,还请公公带回。”
李德全脸上的笑僵了僵。他伺候萧珩多年,自然知道这位沈侧妃在殿下心里的分量,只是这几年君臣有别,夫妻也生分了。今日殿下让他送步摇来,明着是赏,实则是想递个台阶。
“沈侧妃这是哪里话?”李德全打圆场,“殿下的心意,您总得领了。再说……”他压低声音,“明日是殿下的生辰,正妃娘娘要在昭阳殿摆宴,殿下特意吩咐了,让您务必到场。”
沈玉微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他的生辰。
从前在侯府时,她总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给他绣荷包,给他酿青梅酒,在生辰那日,提着食盒去东宫,看他笑着拆礼物。
有一年,她给他绣了个护膝,针脚粗劣,他却日日戴着,说比宫里的锦缎舒服。
那时的生辰,没有宴席,没有宾客,只有他和她,在东宫的小院里,分食一块小小的桂花糕。
“知道了。”沈玉微的声音很轻,“替我谢过殿下。”
李德全见她应了,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揣着那支没送出去的步摇走了。
他一走,青禾就气鼓鼓道:“姑娘,您瞧他那模样!分明是来看咱们笑话的!还有那步摇,定是苏氏不要的,才拿来赏您!”
沈玉微没说话,重新拿起笔。墨已凉透,在纸上晕开的痕都带着滞涩。
第二日,雪霁天晴。
阳光透过薄云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沈玉微换了件月白色的袄裙,青禾要给她簪那支碧玉断簪,被她拦住了:“就这么着吧。”
她的发髻松松挽着,只用一根素银簪固定,走在雪地里,素白得像一抹影子。
昭阳殿里早已张灯结彩,宾客满座。镇国公夫妇坐在上首,与萧珩谈笑风生,苏氏穿着一身绯红锦袍,鬓边簪着赤金凤凰钗,正忙着招呼女眷,眼角的余光瞥见沈玉微进来,笑容更盛了些。
“妹妹可算来了,快入座。”她亲热地拉过沈玉微的手,将她往主位旁边引,“今日殿下生辰,妹妹可得多喝几杯。”
沈玉微抽回手,屈膝行礼,目光掠过满桌的珍馐,落在萧珩身上。他穿着玄色蟒袍,正与镇国公说着什么,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冷峻。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目光闪了闪,随即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宴席开始,舞姬献舞,乐师奏乐,一派热闹。苏氏频频向萧珩敬酒,语笑嫣然,眼角的余光却总往沈玉微这边瞟。
酒过三巡,镇国公夫人拉着沈玉微的手,笑道:“玉微这孩子,瞧着越发文静了。只是这身子骨,怎么还是这么弱?该多吃些补品才是。”
沈玉微刚要回话,苏氏忽然笑道:“母亲有所不知,妹妹素来清淡,不爱那些油腻的。不像我,整日里就想着吃,才把身子养得这样壮实。”
这话听着是自谦,实则暗讽沈玉微体弱难生养。在座的女眷都听出了弦外之音,纷纷笑着打圆场,目光却都落在沈玉微脸上。
沈玉微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酒是上好的青梅酒,酸甜的滋味漫过舌尖,却让她想起那年亲手酿的酒,埋在侯府的梅树下,等他回来时,却早已过了期。
“说起来,”苏氏忽然话锋一转,看向萧珩,“殿下,前几日妹妹禁足,想必抄了不少《女诫》吧?不如让妹妹给咱们念念,也让咱们学学规矩?”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玉微身上,带着好奇与探究。
萧珩放下酒杯,看着沈玉微,眼神复杂:“不必了。”
“哎呀,殿下怎么扫兴?”苏氏摇着他的胳膊,撒着娇,“妹妹的字那么好,声音也好听,念念《女诫》,正好让咱们这些做妇人的,都长长记性。”
沈玉微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苏氏:“臣女才疏学浅,怕是念不好,扰了各位的兴致。”
“妹妹这是不给我面子?”苏氏的脸色沉了沉,“还是说,妹妹觉得这《女诫》,不该学?”
这话就重了。《女诫》乃前朝女德典范,说不该学,便是大逆不道。
沈玉微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她看向萧珩,希望他能说句话。
可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既然娘娘想听,臣女便献丑了。”沈玉微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她的声音在喧闹的殿中响起,清晰而冷冽。念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时,她的目光再次与萧珩相遇。
他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像被风吹起的涟漪,却很快又归于平静。
沈玉微忽然笑了,那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底,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释然。她放下酒杯,声音陡然拔高:“臣女以为,这《女诫》之言,未免太过偏颇!”
满殿哗然。
镇国公夫人脸色一沉:“沈侧妃此言何意?”
“臣女以为,”沈玉微挺直脊背,目光扫过众人,“夫妇之道,当如并蒂莲,根生一处,花叶相依,而非一味屈从。若夫为天,妻为地,天若倾颓,地亦难存。若得意便永毕,失意便永讫,那这世间的情意,未免太过轻贱!”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冰锥落在玉盘上,敲得人心头发颤。
苏氏气得脸色发白:“沈玉微!你竟敢非议《女诫》!你……”
“我只是实话实说。”沈玉微打断她,目光直直地看向萧珩,“殿下以为,臣女说得对吗?”
萧珩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他看着沈玉微,眼神里翻涌着怒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楚。“放肆!”他厉声喝道,“来人,将沈侧妃带回偏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
侍卫应声上前,架住沈玉微的胳膊。
她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萧珩,轻声道:“殿下,今日是你的生辰。从前,我总盼着你的生辰下雪,说瑞雪兆丰年。可如今才明白,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人心的寒。”
说完,她转身,跟着侍卫往外走。月白色的裙摆在地上拖过,像一道浅浅的痕,很快就被殿外的风雪吞没。
萧珩站在原地,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溅在他的袍角,像一滩深色的血。
他看着沈玉微消失在殿门口的背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刚才的话——“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人心的寒”。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宴席不欢而散。镇国公夫妇临走时,脸色都不太好看。苏氏坐在那里,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萧珩独自一人走到梅林。雪后的梅林,红梅映着白雪,美得惊心动魄。他想起那年,他在这里对她说:“等我回来。”
那时的梅花开得正好,她的笑容比花还艳。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梅花瓣。花瓣上还带着雪,冰凉刺骨。
“玉微……”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沙哑,“我不是故意的……”
可这话,她听不到了。
偏殿里,沈玉微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那株落雪的海棠。青禾端来一碗姜汤,劝道:“姑娘,喝点吧,暖暖身子。”
沈玉微摇摇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姑娘!”青禾吓得慌忙去拍她的背,手碰到她的肩,却觉得滚烫。
沈玉微咳了许久才停下,手帕上沾了点点猩红,像落在雪地里的梅。
她看着那抹红,忽然笑了,轻声道:“青禾,你看,这颜色,像不像那年曲江宴上的桃花?”
青禾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姑娘,您别说了,我这就去请太医!”
“别去。”沈玉微拉住她,眼神疲惫却平静,“没用的。”
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这咳出来的血,一旦落了痕,就再也擦不掉了。
窗外的红梅,又落了一片。落在雪地上,像一滴凝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