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终究还是没听话。
她趁着夜色,踩着没膝的积雪,跌跌撞撞跑到太医院,几乎是跪着求来了值班的李太医。李太医是个老好人,当年沈太傅在世时,受过沈家恩惠,听闻沈侧妃咳血,虽知东宫之事敏感,还是揣着药箱跟着来了。
偏殿里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盆里一点微弱的红光,映着沈玉微苍白如纸的脸。她蜷缩在床榻上,呼吸微弱,额上滚烫,嘴唇却干裂得褪了色。
“快,快拿灯来!”李太医急道。
青禾忙点了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李太医诊脉的手微微一顿,眉头拧成了疙瘩。“脉象虚浮,气若游丝……这是郁结于心,加上风寒侵体,拖得太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青禾姑娘,快去烧热水,我要施针。”
银针刺入穴位的瞬间,沈玉微蹙了蹙眉,却没醒。李太医额头渗着汗,一边捻针,一边低声道:“她这身子,本就弱,又积了太多郁气,再这么下去,怕是……”
青禾端着热水进来,听到这话,腿一软差点摔倒:“太医,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她还年轻……”
“尽力而为吧。”李太医叹了口气,“能不能挺过来,还要看她自己的求生意志。”
施完针,李太医开了方子,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临走时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欲言又止:“这药得按时喝,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青禾送走李太医,端着药碗回到床边。沈玉微依旧没醒,只是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用小勺将药汁一点点喂进去。药很苦,沈玉微下意识地蹙着眉,却终究咽了下去。
喂完药,天已经蒙蒙亮了。青禾守在床边,看着自家姑娘消瘦的脸颊,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雪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谁在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沈玉微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姑娘?”青禾惊喜地凑上前,“您醒了?”
沈玉微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她看着青禾红肿的眼睛,又看了看窗外的雪,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没死?”
“胡说什么呢!”青禾忙擦了擦眼泪,强笑道,“太医说您只是染了风寒,喝几服药就好了。您饿不饿?我去给您熬点粥。”
沈玉微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帐顶的流苏。那流苏是她刚入东宫时绣的,上面绣着缠枝莲,如今已有些褪色。她记得那时萧珩还打趣她,说这莲花绣得像牡丹,她还气鼓鼓地要拆了重绣。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以为自己会死的。咳血的那一刻,她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像一片被风吹了许久的叶子,终于可以落在地上,不用再飘了。
可她偏偏活下来了。
“水……”她轻声道。
青禾忙倒了杯温水,用小勺喂她喝下。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谁让你去请太医的?”沈玉微忽然问。
青禾的手顿了顿,小声道:“姑娘,您不能死……”
“死了,不是更好吗?”沈玉微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就能吹散,“死了,就不用再抄《女诫》,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用……”
不用再想起他了。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是闭上了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疼。
青禾还想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心里一紧,以为是昭阳殿的人又来寻衅,忙起身想挡在床边,却见李德全掀帘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脸上堆着笑:“沈侧妃醒了?太好了,殿下听说您病了,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些清淡的粥,让杂家送来。”
青禾愣了愣,没接食盒。
沈玉微睁开眼,看着李德全,眼神平静无波:“替我谢过殿下,只是臣女病中,怕是无福消受。”
“侧妃这是哪里话?”李德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白粥,几碟小菜,还有一盅冰糖雪梨,“殿下说了,您身子弱,得好好补补。这雪梨是殿下让人特意去御花园摘的,说是润肺。”
沈玉微的目光落在那盅冰糖雪梨上。她记得,她小时候咳嗽,母亲总给她炖这个。后来在东宫,她咳了一次,萧珩笨手笨脚地学着炖,结果糖放多了,甜得发腻,她却笑着全喝了。
“拿下去吧。”她移开目光,声音冷了些,“我不想吃。”
李德全脸上的笑僵了僵,叹了口气:“侧妃,殿下也是关心您。昨日宴席上的事,殿下回去后懊悔了许久,夜里还翻了您抄的《女诫》……”
“他翻不翻,与我何干?”沈玉微打断他,“公公还是请回吧,免得在这里碍眼。”
李德全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只得收拾好食盒:“那……杂家先告退了。侧妃好好养病,殿下说了,您什么时候想见他,随时都能去昭阳殿找他。”
李德全走后,青禾看着桌上剩下的一小碟酱菜,犹豫道:“姑娘,要不……您吃点粥?御膳房做的,应该合您胃口。”
沈玉微摇摇头,重新闭上眼:“我累了,想再睡会儿。”
青禾无奈,只得收拾了东西,守在一旁。
这一觉,沈玉微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小时候的事。她在侯府的花园里追蝴蝶,父亲坐在廊下看她笑;她第一次见萧珩,他把玉佩塞给她,阳光落在他发梢;她在梅林里等他回来,雪落了满身,他却迟迟不来……
最后,梦到一片漆黑的冰潭,她掉了下去,冰冷的水包裹着她,让她喘不过气。她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浮不上来。
“姑娘!姑娘!”
沈玉微猛地睁开眼,额上全是冷汗。青禾正焦急地看着她:“您做噩梦了?”
她喘着气,看着帐顶,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没事。”她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下午了。”青禾道,“您要不要再喝点药?”
沈玉微点点头。
喝了药,又躺了会儿,她感觉精神好了些。她让青禾扶她起来,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青禾,”她忽然道,“把我那支断了的碧玉簪拿来。”
青禾愣了愣,从妆奁里取出那支断簪,递给她。
沈玉微握着断簪,指尖摩挲着尖锐的断口。玉质依旧温润,只是断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你说,这簪子还能修好吗?”她轻声问。
青禾看着那整齐的断口,摇了摇头:“断成这样,怕是难了。”
“是啊,难了。”沈玉微笑了笑,将断簪放在窗台上,“就这样吧,挺好的。”
至少,它坦诚。断了,就是断了,不像有些人,明明心里没了情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次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女,那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熟悉的压迫感。
青禾脸色一变:“是……是殿下!”
沈玉微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的雪。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萧珩掀帘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沈玉微坐在软榻上,穿着素色的病号服,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阳光落在她发间,镀上一层浅金,却照不暖她身上的寒意。
他的脚步顿了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听说你醒了。”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沈玉微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萧珩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眼底的青影比前几日更重了。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那些道歉的话,关心的话,都堵在心里,说不出来。
他看到了窗台上的断簪,那是他认得的——那是沈玉微母亲的遗物,她一直很宝贝。
“怎么断了?”他拿起断簪,指尖触到尖锐的断口,微微一缩。
“不小心摔的。”沈玉微的声音没有起伏,“断了,就扔了吧。”
萧珩握着断簪的手紧了紧。他想起昨日宴席上,她挺直脊背说“夫妇之道当如并蒂莲”时,那双清亮却带着倔强的眼;想起她咳着血,被侍卫架出去时,那抹决绝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是断了的簪子,不是摔碎的暖玉,而是那个在曲江宴上,红着脸接过他玉佩的少女。
“我让人给你修……”他声音沙哑道。
“不必了。”沈玉微终于抬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殿下,有些东西,断了,就再也修不好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萧珩的心猛地一痛,像被那断簪的尖口狠狠扎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沉默。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阳光一点点西斜,落在地上的光斑,也渐渐拉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殿下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沈玉微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窗外,“臣女病了,需要静养。”
萧珩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错了”,想说“你别这样对我”,可最终,他只是放下那支断簪,转身走了出去。
帘布落下的瞬间,沈玉微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她伸出手,握住那支断簪,指尖被尖锐的断口硌得生疼,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只是用力地攥着,攥着。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冰凉刺骨。
她活下来了,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场咳出来的血,永远地死去了。
窗外的阳光渐渐消失,寒意重新笼罩了偏殿。那支断簪躺在窗台上,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
就像她和他之间,那点残存的暖意,终于还是被寒气,彻底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