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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梅边信

霜骨辞

沈玉微的病,拖了足足半月才见好。

这半月里,萧珩再没来过偏殿。李德全倒是天天来,有时送些补品,有时传些无关紧要的话,见她始终淡淡的,也只能讪讪地走了。

青禾私下里嘀咕:“殿下这是没诚意,真要是关心姑娘,怎会只派个公公来?”

沈玉微只是一笑。诚意与否,于她而言,早已没什么意义了。她每日里喝药、静养,偶尔临帖,也只写些山水诗句,再不见半个与“情”字沾边的词。

偏殿的梅花开了。不是昭阳殿那种名贵的朱砂梅,只是几株寻常的白梅,却开得素素净净,暗香浮动。沈玉微偶尔会坐在廊下,披着厚厚的披风,看那雪压梅枝,倒也生出几分闲趣。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株开得最盛的白梅出神,青禾捧着个小包裹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惊奇:“姑娘,您看谁给您送东西来了?”

包裹是用素色锦缎包着的,上面系着根红绳,看着倒像是民间的样式。沈玉微接过,触手轻飘飘的,解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笺纸,还有一小罐茶叶。

笺纸是上好的宣纸,边缘却有些毛糙,像是自己裁的。她抽出一张展开,上面是熟悉的字迹——笔锋凌厉,带着几分不羁,正是萧珩的字。只是这字迹比往日少了些锋芒,多了几分……沉郁。

纸上没有写别的,只抄了一首诗:

“朔雪压枝梅未折,寒香犹自透窗纱。

长安多少红尘事,不及林间一盏茶。”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茶”字,收尾处微微顿了一下,像是犹豫了许久。

沈玉微捏着笺纸,指尖微微发凉。她认得这诗,是当年她在侯府的梅树下,随口念给他听的。那时他正为边关的战事烦忧,她便说:“等战事了了,咱们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种几株梅,煮茶看雪,岂不好?”

他当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好,都依你。”

原来,他还记得。

“这茶叶看着也寻常,像是南边山里采的野茶。”青禾拿起那小罐茶叶,打开闻了闻,“倒挺香的。姑娘,这是谁送来的?李德全公公没说吗?”

沈玉微摇摇头,将笺纸重新折好,放回包裹里。“许是……哪个旧识吧。”

她没说,那茶叶的香气,像极了当年她陪他去江南巡查时,在山村里喝到的野茶。那时他微服私访,她扮作他的书童,两人坐在农户的门槛上,就着粗瓷碗喝野茶,笑得前仰后合。

青禾见她神色缓和了些,试探着说:“姑娘,要不……我烧些水,泡一壶尝尝?”

沈玉微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水很快烧开了。青禾取了个素雅的白瓷杯,放了些野茶进去,用沸水冲泡。茶叶在水里翻滚着,渐渐舒展,一股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殿里的药味。

沈玉微捧着茶杯,看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忽然想起萧珩当年说的话。他说,这野茶像山里的姑娘,看着不起眼,却有股子韧劲儿,经得起沸水烫。

她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甘甜,暖意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熨帖了心底的寒凉。

“味道怎么样?”青禾凑过来问。

“还好。”沈玉微的声音柔和了些,“比宫里的龙井,多了点野趣。”

正说着,廊下传来几声轻响。一只灰扑扑的小雀落在梅枝上,歪着头看她们,见沈玉微望过去,扑棱棱飞走了,倒惊落了几片雪花,落在她的披风上。

“姑娘你看,这梅枝上好像有东西。”青禾指着刚才小雀停过的地方。

沈玉微抬头,见一根梅枝的分叉处,卡着个小小的竹管。她让青禾搬来梯子,取下来一看,竹管里塞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纸条是用草纸写的,字迹依旧是萧珩的,却比笺纸上的随意些:“三日后巳时,梅林深处,有故人托我送样东西,说是你当年落在江南的。”

沈玉微捏着纸条,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江南的旧物?她当年在江南,除了那罐没喝完的野茶,似乎没留下什么。

“姑娘,这……”青禾也看到了纸条,脸上满是犹豫,“会不会是……殿下的圈套?”

沈玉微望着窗外的梅林。雪后的梅林,一片素白,只有那几株白梅,开得安静而执着。她想起笺纸上的诗,想起那罐野茶,想起他写“不及林间一盏茶”时的笔迹。

或许,不是圈套呢?

“三日后,再说吧。”她将纸条收好,重新捧起茶杯。茶水已经温了,那股清冽的香气,却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接下来的三日,沈玉微的日子依旧平静。只是临帖时,笔尖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写出“江南”二字;喝茶时,也会下意识地多添些野茶。

青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敢多劝。她看得出,姑娘心里,那点被冰封的东西,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第三日巳时,天难得放了晴。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玉微换了件湖蓝色的袄裙,外面罩了件月白披风,让青禾留在殿里,独自一人往梅林深处走去。

梅林深处,比外面更安静些。雪地上只有几串浅浅的脚印,像是有人刚来过。她沿着脚印往前走,转过一道弯,忽然看到前方的亭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珩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没戴冠帽,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少了些朝堂上的冷峻,多了几分寻常公子的温润。他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盒,见沈玉微进来,眼神亮了亮,却又有些局促,像个第一次见心上人的少年。

“你来了。”他声音有些干涩。

沈玉微站在亭外,没有进去:“殿下说的旧物,在哪里?”

萧珩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支木雕的小雀。雀儿的翅膀微微张开,嘴里衔着一颗小小的红豆,雕工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却看得出来,下了不少功夫。

“你还记得吗?”他拿起木雕,递给她,“当年在江南的山村里,你看到猎户家的孩子玩这个,吵着也要一个。我笨手笨脚地学了三天,才刻成这样,你还笑我刻的像只麻雀。”

沈玉微看着那支木雕小雀,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她当然记得。那时他把木雕递给她,她嫌丑,却还是揣在怀里,一路带回了长安。后来不知怎的,就弄丢了,她还为此哭了好久。

没想到,他竟还记得,甚至……重新刻了一支。

“你……”她接过木雕,指尖触到那粗糙的木纹,还有他留在上面的温度,一时竟说不出话。

“玉微,”萧珩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她许久未见的认真,“前几日的事,是我不好。我知道,说再多对不起也没用。可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知道你在怨我。怨我娶了苏氏,怨我偏袒她,怨我没护着你。这些,都是我的错。”

“当年在边关,我并非自愿娶那部落首领的女儿,只是权宜之计,我从未碰过她,回来后便送她去了封地。娶苏氏,是父皇的旨意,我不能抗旨。可我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心里,一直有你。”

沈玉微握着木雕的手紧了紧。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眼底的恳切不似作伪。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怒、不甘,像是被这阳光晒化了些,渐渐露出底下那点从未熄灭的柔软。

“殿下不必说了。”她移开目光,看着亭外的白梅,“过去的事,再提也无益。”

“有益!”萧珩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玉微,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知道我以前混蛋,可我会改。我会护着你,不让你再受委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个害怕被拒绝的孩子。

沈玉微看着他,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他为了给她摘悬崖上的野果,差点摔下去。那时的他,也是这样,眼神里带着执拗和恳切。

风吹过梅林,落雪簌簌,暗香浮动。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将那支木雕小雀小心翼翼地揣进袖中,转身往外走。

走到亭口时,她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这野茶,挺好喝的。”

说完,便踩着雪,一步步走远了。

萧珩站在亭子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梅林深处,许久才缓缓松了口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得又快又急。

她没有拒绝。

这就够了。

阳光穿过梅枝,落在他身上,带来一丝真切的暖意。他知道,要想焐热她心里的冰,还需要很久。可只要有希望,他就愿意等。

亭外的白梅,在阳光下开得愈发清丽。那缕淡淡的香气,仿佛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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