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微从梅林回来时,袖中木雕小雀的温度还未散去。
青禾见她神色平和,不像去赴险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敢多问,只将温在炉上的莲子羹端上来:“姑娘趁热喝吧,太医说这东西养气。”
瓷碗里的莲子羹熬得糯软,冰糖融在里面,甜而不腻。沈玉微舀了一勺,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梅林深处萧珩的样子。他穿着藏青常服,站在雪地里,像极了当年在江南山村里,那个为她笨拙刻雀儿的少年。
人心,果然是会骗人的。前几日还冷若冰霜,转脸就能拿出旧物,说些温热的话。
她放下瓷碗,将木雕小雀取出来,放在案上。小雀的红豆眼睛亮晶晶的,倒比当年那只更添了几分灵气。青禾凑过来瞧,咋舌道:“这雕工虽糙,倒挺传神的。姑娘,这真是……”
“不过是故人所赠。”沈玉微打断她,拿起小雀摩挲着,“你说,把它摆在窗台上,会不会招雀儿来?”
青禾噗嗤笑了:“姑娘净说笑,这木头的,哪能招真雀儿?”
话虽如此,她还是找了个小巧的瓷碟,将木雕小雀放进去,摆在窗台上那支断簪旁边。一白一木,倒也相映成趣。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出奇地平静。苏氏没来寻衅,萧珩也没再递纸条或送东西,仿佛那日梅林之约,只是一场悄无声息的雪,落了,化了,没留下什么痕迹。
沈玉微的病渐渐大好,已经能走出偏殿,在庭院里散散步。她依旧临帖,只是不再写《女诫》,改抄些山水诗。青禾见她精神好了,便寻了些新的宣纸来,说是李德全让人送来的,料子比从前的更细腻。
“殿下倒是有心了。”青禾一边研墨一边道。
沈玉微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悬着:“不过是些寻常物件,不必挂心。”
可落笔时,手腕却莫名松快了些。她写的是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字迹间竟透出几分许久未见的温润,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冷硬。
写着写着,日头爬到了中天。青禾去厨房端点心,殿里只剩下她一人。窗台上的木雕小雀被阳光照着,红豆眼睛闪着光,倒真像活了似的。
忽然,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似太监宫女的拖沓,倒像……刻意放轻的步子。
沈玉微握着笔的手一顿,抬眼望去,只见萧珩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正透过窗缝往里看。他依旧穿着常服,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见她望过来,竟像个被抓包的孩子,耳根微微泛红。
“殿下怎么来了?”沈玉微放下笔,声音不冷不热。
萧珩推门进来,将木盒放在案上,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听说你在临帖,想着你从前总说宫里的砚台太滑,磨不出好墨,便让人寻了方旧砚来。”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方紫金石砚,砚台边缘有些磨损,砚池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墨痕,显然是用过多年的旧物。砚台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守拙”。
“这是……”沈玉微看着那方砚,眼神微动。
“前几日翻库房找出来的。”萧珩道,“记得你说过,紫金石发墨快,不伤笔锋。这方砚是前朝大儒用过的,虽不名贵,却养得润。”
她自然记得。当年在侯府,她对着一方新砚抱怨不好用,他便说要寻遍天下,给她找最好的紫金石砚。那时她只当是少年戏言,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记了这么多年。
“殿下费心了。”沈玉微的声音软了些,伸手抚过砚台的边缘。磨损处被摩挲得光滑,带着一种沉静的温润,像极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度。
萧珩见她不排斥,松了口气,目光落在案上的字幅上:“你的字……比从前更好了。”
“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写写。”沈玉微将字幅收起,却被他拦住。
“别收。”他看着那“池塘生春草”几个字,眼底带着笑意,“这字里有暖意,比抄《女诫》好看。”
提到《女诫》,沈玉微的脸微微一热,别过脸去:“殿下若只是来评字的,那便请回吧,我还要接着写。”
“不,我是来……”萧珩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布包,递到她面前,“给你赔罪的。”
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小巧的玉扣,玉色通透,上面刻着缠枝莲,正是当年沈玉微绣在帐顶上的花样。“前几日摔碎了你的碧玉簪,我让人照着样式新雕了几枚,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沈玉微看着那些玉扣,指尖轻轻碰了碰。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比她那支旧簪不知好上多少倍。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是新的就能替代的。
“不必了。”她将布包推回去,“断了的簪子,我已经收起来了。旧物虽有痕,却也习惯了。”
萧珩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却没再强求,只是将布包放在案上:“你若不喜,便收着吧,权当留个念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台上的木雕小雀,又落在那支断簪上,忽然道:“那支断簪,我让人试过了,能修好。只是修好后会有痕,你若……”
“不必修了。”沈玉微打断他,声音平静,“有痕,才记得住。”
记得住那些摔碎的瞬间,记得住那些寒心的时刻,也记得住……曾经的热望。
萧珩沉默了。他看着沈玉微,看着她眼底那点不再全然冰封的光,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是不记得旧情,只是那些伤痕太深,让她不敢再轻易靠近。
“我明白了。”他拿起木盒,“那方砚你留着用,我……不打扰你了。”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背对着她道:“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宫里要放灯,若你想去,我让人来接你。”
沈玉微没有回答。
他也没等她回答,只是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渐渐远了。
殿里重新安静下来。沈玉微看着案上的紫金石砚,看着那几枚玉扣,又看了看窗台上的断簪与木雀,忽然拿起砚台,往砚池里倒了些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
墨锭在砚台上转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墨香渐渐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沉静的古韵。这墨香不像宫里常用的龙涎香那般张扬,倒像江南的雨,润物无声。
她重新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守拙”二字。笔尖落在纸上,不滑不涩,墨色浓淡相宜,竟比从前顺畅了许多。
青禾端着点心回来时,见她对着砚台出神,笑道:“姑娘,这砚台果然好用吧?我就说殿下……”
“青禾,”沈玉微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上元节的灯,好看吗?”
青禾愣了愣,随即笑道:“好看!去年我偷偷去看过,街上挂满了花灯,还有猜灯谜的,可热闹了!姑娘想去?”
沈玉微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阳光落在砚台上,砚池里的墨汁泛着微光,像藏着一片小小的星空。
或许,去看看也无妨。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