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风,带着料峭的暖意。
沈玉微坐在窗前,看着青禾将一盏兔子灯挂在廊下。灯笼的竹骨是新削的,蒙着半透的素纱,烛火在里面轻轻晃,映得“兔耳”毛茸茸的,倒有几分憨态。
“姑娘你看,我这手艺还行吧?”青禾得意地转了转灯笼,“昨日去街上买灯油,见人家扎灯好玩,便学了两手。”
沈玉微望着那跳动的烛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木雕小雀。自那日萧珩提了上元节放灯,她便再没收到任何消息。李德全没来,偏殿的门也没再被敲响,仿佛那句邀约,只是随口一提的风。
“挺好的。”她淡淡道,目光移回案上的紫金石砚。这几日她总用这方砚临帖,墨香混着砚台本身的温润,倒让人心静了不少。
青禾撇撇嘴,小声嘀咕:“殿下也是,说了要来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莫不是又被苏氏绊住了?”
沈玉微没有接话。她早该习惯的。他的话,从来都做不得数。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李德全熟悉的嗓音:“沈侧妃,殿下备了车驾,在宫门外候着呢!”
青禾眼睛一亮,忙转身去拿披风:“我就说殿下不会忘的!姑娘快换件衣裳,咱们得赶在放灯前到!”
沈玉微坐着没动,指尖微微发紧。
“姑娘?”青禾见她迟疑,有些不解。
她望着那盏兔子灯,烛火在素纱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极了那年在江南,他提着灯笼带她去看的萤火虫。那时的光,也是这样明明灭灭,却暖得能焐热指尖。
“走吧。”她终是站起身,任由青禾为她披上那件月白披风。
宫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李德全笑着引路:“侧妃请,殿下在车里等着呢。”
沈玉微撩帘上车时,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车辕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放着个暖炉,萧珩正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见她进来,合上书笑了笑:“来了?”
他今日换了件湖蓝色的锦袍,没戴玉冠,只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束着头发,少了些储君的威严,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少年气。
“嗯。”沈玉微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车壁的暗纹上。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雪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车厢里很静,只有暖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萧珩似乎想说些什么,几次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拿起那卷书,又放了回去。
沈玉微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还是那个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太子吗?竟也有这样局促的时候。
“殿下今日不用陪正妃娘娘?”她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萧珩的耳根微微泛红:“她……身子不适,留在宫里了。”
沈玉微挑了挑眉,没再追问。适不适的,与她无关。
马车驶出皇城,街上的喧闹声渐渐清晰。上元节的长安,比往日热闹了数倍。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花灯,有走马灯、莲花灯、鲤鱼灯,五颜六色,映得雪地上都泛着彩光。孩子们提着小灯笼在街上追逐,笑声像银铃一样脆。
“你看那个。”萧珩忽然指着窗外,语气带着几分雀跃。
沈玉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盏巨大的凤凰灯悬在酒楼檐下,凤凰的翅膀随着风轻轻扇动,尾羽上的流苏垂落,像极了苏氏常戴的那支凤凰步摇。只是这灯上的凤凰,眼神凌厉,倒比那步摇多了几分生气。
“挺好看的。”她淡淡道。
萧珩似乎察觉到她语气里的疏离,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前面有猜灯谜的,要不要去看看?”
沈玉微没有反对。
马车停在一处挂满灯谜的回廊外。萧珩先下车,伸手想扶她,见她侧身避开,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道:“小心脚下。”
回廊下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仰着头猜灯谜,不时有人欢呼着扯下谜题去兑奖。沈玉微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写在彩笺上的谜题,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那年在侯府,父亲也办过猜灯谜的宴,她和萧珩躲在假山后,偷偷把最难的谜题都扯下来,说是要“独占鳌头”,结果被父亲发现,罚着抄了三遍《论语》。
“这个你肯定会。”萧珩忽然指着一盏莲花灯上的谜题。
谜题写着:“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文房用品)
沈玉微抬眼,见那莲花灯的烛火映在萧珩眼里,亮得像星子。她轻声道:“砚台。”
萧珩笑着扯下谜题:“我就知道你能猜到。”他拿着谜题去兑奖,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奖品。”
锦囊里装着一块玉佩,玉质寻常,上面却雕着一朵小小的兰花——是她名字里的“微”字,取“幽兰生前庭”之意。
沈玉微捏着玉佩,指尖微暖。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走着,偶尔猜几个灯谜,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些晃动的灯影。有孩童提着灯笼撞到沈玉微身上,萧珩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护在怀里,等反应过来时,两人都愣住了。
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墨香,像极了当年在东宫书房,他为她暖砚时的温度。沈玉微的脸颊瞬间发烫,慌忙推开他,转身往人少的地方走。
萧珩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回廊尽头,是一片开阔的湖面。湖上飘着无数盏荷花灯,烛火在水面上摇曳,像散落的星子。岸边有人在放孔明灯,一盏盏灯笼缓缓升空,带着人们的祈愿,消失在夜色里。
“要不要放一盏?”萧珩指着不远处卖孔明灯的摊子。
沈玉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摊子前,挑了一盏素色的孔明灯。萧珩拿起笔,递给她:“写上祈愿吧。”
沈玉微握着笔,看着灯面,忽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平安?康健?好像都不是她想要的。
“我先来。”萧珩接过笔,在灯面上写下“岁岁无忧”四个字。他的字迹凌厉,落在素色的灯面上,竟带着一种温柔的力量。
他将笔递给她:“该你了。”
沈玉微看着那四个字,笔尖悬了许久,最终在旁边写下“各自安好”。
字迹清浅,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珩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字上,眼神暗了暗,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烛火,与她一起提着孔明灯。热气渐渐充盈灯盏,两人手一松,孔明灯缓缓升空,混在无数盏灯里,慢慢飞向墨蓝色的夜空。
“各自安好……”萧珩望着那盏灯,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我更想……与你同好。”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颤,转身望向湖面。荷花灯在水面上轻轻晃,烛火映在她眼里,明明灭灭,像藏着一场未说出口的心事。
晚风吹过,带着花灯的甜香,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梅香。
或许,有些祈愿,写不写在灯上,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的灯影摇晃里,他在,她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