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沈玉微临窗看着廊下的雨丝,青禾正用布巾擦拭那坛青梅酒的坛身。红布被雨水浸得有些深,却更显鲜亮,像朵开在雨里的花。
“姑娘,这雨再下下去,怕是要耽误送新茶了。”青禾念叨着,“昨日李德全公公说,江南的新茶已经在路上了,就怕被雨困住。”
沈玉微拿起案上的紫金石砚,往砚池里倒了些清水。自那日酿完青梅酒,萧珩来得勤了些。有时是送些新得的墨锭,有时是带本孤本字帖,大多时候只是坐着,看她写字,他便在一旁翻书,像回到了东宫别院的旧时光。
只是,昭阳殿那边,终究是静不下来的。
前几日,苏氏让人送了盆名贵的绿萼梅来,说是陛下赏赐的,让沈玉微“好生照看”。那梅枝上系着块红绸,绸子上绣着“独占春”三个字,明晃晃的挑衅,谁都看得懂。
沈玉微没动那盆梅,只让青禾摆在了廊下最偏的角落,任它淋着雨。
“姑娘,您看谁来了?”青禾忽然压低声音,往院门口努了努嘴。
沈玉微抬眼,见苏氏穿着一身烟霞色的锦裙,撑着把描金的油纸伞,正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四五个宫女,排场比上次来大多了。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放下墨锭:“请她进来吧。”
苏氏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来,目光扫过廊下的绿萼梅,又落在沈玉微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妹妹身子好些了?我来看看你,顺便瞧瞧陛下赏的梅,长得怎么样了。”
“劳娘娘挂心,臣女无碍。”沈玉微起身行礼,语气淡淡的,“那梅在廊下,娘娘自便。”
苏氏走到绿萼梅前,看着被雨水打得有些蔫的花瓣,脸色沉了沉:“妹妹就是这样照看陛下赏赐的东西?”
“臣女愚钝,怕是养不好这样金贵的物件。”沈玉微道,“若娘娘不放心,不如带回昭阳殿去。”
“这话说的。”苏氏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几分讥诮,“陛下特意说让你养,我怎能带回?再说,妹妹如今得殿下疼惜,连请安都免了,这点小事,还做不好吗?”
话里的酸意,像没酿好的青梅酒,呛得人难受。
沈玉微没接话。她知道,苏氏今日来,不是为了那盆梅。
“说起来,”苏氏走到案前,看着上面的字幅,“妹妹的字,果然越来越好了。难怪殿下总往你这儿跑,原来是被这字勾住了魂。”
她的指尖划过“江南”二字,忽然笑道:“殿下前几日还跟我说,想在江南建座别院,等日后闲了,就去那里住。妹妹说,这主意好不好?”
沈玉微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江南别院?是他曾说过的,要种满梅花、煮茶看雪的地方吗?他竟也跟苏氏说了。
“殿下的主意,自然是好的。”她的声音冷了些。
苏氏像是没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自顾自地说:“只是我想着,江南潮湿,怕是住不惯。再说,宫里的事多,哪有功夫去那穷乡僻壤?”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玉微腕间的玉佩上——正是上元节猜灯谜得的那枚,雕着幽兰的。“妹妹这玉佩倒是别致,是谁送的?”
没等沈玉微回答,她忽然伸手去扯,力道之大,让沈玉微踉跄了一下,手腕被勒得生疼。
“娘娘!”青禾惊呼着上前,却被苏氏的宫女拦住。
苏氏捏着玉佩,看着上面的兰花,忽然笑了:“原来是殿下送的。也是,妹妹喜欢这些花草,殿下自然记得。不像我,只喜欢些俗气的金银。”
她说着,手指猛地用力,玉佩“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沈玉微看着地上的碎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那玉佩虽不贵重,却是上元节灯影里,他亲手递给她的。
“苏氏!”她第一次连“娘娘”都懒得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苏氏将断玉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笑得越发得意:“妹妹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块破玉吗?回头我让殿下赏你个更好的,比这强百倍。”
“你滚!”沈玉微指着院门,指尖都在抖。
“我滚?”苏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妹妹怕是忘了,这东宫是谁的天下。你以为殿下护着你,你就能无法无天了?告诉你,只要我还是东宫正妃,你就永远是个侧妃,永远别想……”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怒喝打断:“苏氏!你在做什么?”
萧珩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脸色铁青,手里的书册掉在地上,沾了泥水。他看着地上的碎玉,又看着沈玉微通红的眼眶,怒火像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窜了上来。
“殿下!”苏氏像是受了委屈,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只是来看看妹妹,谁知道她……她竟对我大吼大叫,还摔了陛下赏的梅……”
“够了!”萧珩厉声打断她,“我都看见了!”
他快步走到沈玉微面前,抓起她的手腕,见上面勒出一道红痕,眼神冷得像冰:“疼吗?”
沈玉微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我的玉佩……”
萧珩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玉上,又看向苏氏,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结:“谁让你动她东西的?”
苏氏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强撑着道:“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对我不敬……”
“她敬不敬你,轮不到你动手!”萧珩将沈玉微护在身后,看着苏氏,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踏入这偏殿半步!”
“殿下!”苏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了她,要罚我?”
“罚你?”萧珩冷笑,“若不是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
这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苏氏心上。她看着萧珩护着沈玉微的模样,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维护,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好得很!萧珩,你别忘了,我是父皇亲封的东宫正妃!你护着她,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她说完,转身带着宫女,踉跄地冲进雨里,背影狼狈又倔强。
雨还在下,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噼啪的响。
萧珩转过身,看着沈玉微通红的眼眶,心疼得厉害。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碎玉,指尖被边缘划破,渗出血珠,他却像没察觉似的。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又让你受委屈了。”
沈玉微看着他指尖的血,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别捡了。”
碎了就是碎了,像那支碧玉簪,像那串暖玉,像……她曾以为能重新焐热的心。
“我再给你找一块,比这个好百倍千倍的。”萧珩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急切。
沈玉微摇摇头,抽回手,走到案前,看着那方紫金石砚。砚池里的墨已经凉了,像她此刻的心情。
“殿下,”她轻声道,“你回去吧。”
“玉微……”
“我累了。”她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这东宫的雨,太凉了。”
萧珩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肩膀微微的颤抖,心口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他知道,这次的伤,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
他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书册,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院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沈玉微依旧背对着他,站在案前,像一尊易碎的玉像。
雨丝落在他的发间,冰凉刺骨。他忽然想起那日酿青梅酒时,说“过日子要有酸有甜”,可他好像总让她尝到酸,尝到苦。
偏殿里,沈玉微看着窗外的雨,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紫金石砚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像朵开败的花。
青禾捡起地上的碎玉,哽咽道:“姑娘,咱们把它收起来吧,或许……或许还能修好。”
沈玉微没有回答。她拿起狼毫笔,蘸了砚池里的墨,在宣纸上写下:“雨打浮萍,各自飘零。”
字迹凌厉,带着未干的泪痕,墨色沉沉,像化不开的阴霾。
那坛青梅酒,还立在廊下。红布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个笑话。谁也不知道,三个月后,还有没有机会,就着月光,喝那第一杯。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