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辞》
第十一章 砚上霜
苏氏被禁足的消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东宫激起一圈圈涟漪。
有人说,沈侧妃这是要熬出头了;也有人说,镇国公府不会善罢甘休,总有沈玉微哭的时候。青禾把这些闲言碎语学给沈玉微听时,她正用那方紫金石砚研墨,墨锭在砚池里转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
“随他们说去。”她头也不抬,笔尖落在纸上,是“静”字。笔锋沉稳,墨色均匀,看不出半分波澜。
可青禾知道,姑娘心里的结,并没解开。自那日苏氏摔碎玉佩,萧珩走后,她就没再笑过。廊下的青梅酒还立着,红布被风吹得褪了色,像个被遗忘的承诺。萧珩来过几次,都被她以“身子不适”挡在了门外,李德全送来的补品堆了半间屋,她也没动过。
这日傍晚,天阴得厉害,像是又要下雨。沈玉微临完最后一张帖,正收拾砚台,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太监宫女的拖沓,倒像是……甲胄摩擦的脆响。
她心里咯噔一下,刚站起身,就见两个禁军撞开院门,手里拿着锁链,神色冷峻:“沈侧妃,奉陛下旨意,请您去慎刑司问话。”
青禾吓得脸色惨白,挡在沈玉微面前:“你们干什么!我家姑娘犯了什么错,要去慎刑司?”
“少废话!”领头的禁军推了青禾一把,“镇国公府递了折子,说沈侧妃勾结外戚,意图谋害正妃苏氏,陛下已经准了!”
“谋害正妃?”沈玉微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我何时谋害她了?”
“到了慎刑司,自然有人跟你说清楚!”禁军上前就要拿人。
“住手!”沈玉微后退一步,脊背挺得笔直,“我是东宫侧妃,就算要问话,也该由殿下亲自来请!你们凭什么动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凛然的气,让禁军的动作顿了顿。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萧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谁敢动她!”
众人回头,见萧珩穿着朝服,快步走进来,脸色铁青,身后跟着李德全,跑得气喘吁吁。
“殿下!”禁军忙躬身行礼。
萧珩没看他们,径直走到沈玉微面前,见她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清亮,心口一紧:“没事吧?”
沈玉微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问“苏氏怎么了”,却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谁让你们来的?”萧珩转过身,目光扫过禁军,寒意彻骨。
“是……是镇国公府的意思,陛下……陛下也点了头。”领头的禁军结结巴巴道。
“陛下点头?”萧珩冷笑,“没有我的手谕,谁敢在东宫拿人?你们是不是活腻了!”
禁军吓得扑通跪下:“殿下饶命!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滚!”萧珩厉声喝道,“告诉镇国公,人在我东宫,要动她,先问过我!”
禁军连滚带爬地跑了。李德全擦着汗,凑过来道:“殿下,您可得想想法子,镇国公在陛下面前哭哭啼啼,说苏氏……苏氏被您禁足后,气急攻心,动了胎气,现在还在昏迷呢。”
“胎气?”沈玉微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萧珩的脸色也沉了沉,显然也是刚知道消息。他看向沈玉微,眼神复杂:“玉微,你别听他们胡说,我……”
“殿下还是先去看看正妃娘娘吧。”沈玉微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毕竟,她怀了您的孩子。”
说完,她转身走进内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萧珩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李德全在一旁急道:“殿下,这可怎么办?镇国公府咬着不放,陛下那边也动了怒……”
“我去见父皇。”萧珩转身就走,脚步踉跄了一下。
他知道,这次的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棘手。苏氏有孕,镇国公府绝不会善罢甘休,父皇为了权衡朝局,怕是也会牺牲沈玉微。
他不能让她有事。绝不能。
内室里,沈玉微坐在床沿,看着窗台上的木雕小雀。小雀的红豆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原来,他不仅跟她说了江南别院,还让苏氏怀了孩子。
那些日子的温存,那些青梅酒的甜,那些砚台上的暖,原来都只是镜花水月。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怎么可能为了她,放弃镇国公府的势力,放弃一个可能是皇子的孩子?
青禾推门进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厉害:“姑娘,您别信他们的!苏氏的孩子说不定是假的,是用来陷害您的!”
沈玉微抬起头,眼里一片空洞:“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他信了。或者说,他必须信。
她拿起那方紫金石砚,砚池里还残留着昨日的墨痕。她曾以为这砚台能磨出温润的墨,能焐热冰冷的日子,却没想过,砚台终究是石头,再暖,也抵不过人心的凉。
“青禾,”她忽然道,“把那坛青梅酒埋了吧。”
“姑娘?”
“埋在梅树下。”沈玉微的声音很轻,“就当……从来没有酿过。”
青禾含泪点头,转身去搬那坛酒。酒坛很重,像是装着满满的失望。
萧珩直到深夜才回来。他浑身酒气,眼底布满血丝,显然是在宫里喝了不少。他走到内室门口,犹豫了许久,才轻轻推开房门。
沈玉微没睡,正坐在案前,借着烛火看着什么。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支断了的碧玉簪,还有上元节摔碎的玉佩碎片,都用锦盒装着,整整齐齐。
“玉微。”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事情……我暂时压下去了。父皇那边,我会再想办法。”
沈玉微没有看他,只是将锦盒盖好,放在妆奁最底层:“殿下不必费心了。”
“玉微,”萧珩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冰,“苏氏的孩子……我会处理好,你相信我。”
“相信?”沈玉微终于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殿下让我相信什么?相信您会为了我,舍弃皇子?还是相信,这东宫的雨,会有停的一天?”
萧珩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知道,他给不了她这样的承诺。他是储君,肩上扛着的是江山社稷,不是儿女情长。
“我……”
“殿下,”沈玉微抽回手,站起身,“咱们到此为止吧。”
“你说什么?”萧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说,到此为止。”沈玉微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累了,不想再争了,也不想再等了。这东宫的日子,我过够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吹进来,带着雨后的寒气,吹得烛火摇摇欲坠。
“你要去哪里?”萧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不知道。”沈玉微望着窗外的夜空,“或许回侯府,或许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种几株梅,磨一方砚,了此残生。”
总之,不再待在这里了。
萧珩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上前抱住她,告诉她他不能没有她,可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重。
他知道,是他亲手推开了她。是他的犹豫,他的权衡,他的身不由己,让她一点点死了心。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随即暗了下去。案上的紫金石砚,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像结了一层霜。
那层霜,结在砚上,也结在了心里,再也化不开了。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