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辞》
第十二章 故衣寒
沈玉微要离开的消息,终究还是没能瞒住。
她让青禾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不过几件旧衣,一叠字帖,还有那方紫金石砚。窗台上的木雕小雀被她取了下来,放进袖中,像是唯一愿意带走的念想。
青禾一边叠着衣裳,一边掉眼泪:“姑娘,咱们真的要走吗?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便宜了苏氏?再说,殿下他……他心里是有您的。”
沈玉微将那支断了的碧玉簪放进妆奁,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走与不走,与旁人无关。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她要的从不是东宫的位置,也不是谁的偏爱,只是一份安稳。可这东宫,从来就不是能容下安稳的地方。
收拾停当,天刚蒙蒙亮。沈玉微换上一身灰布衣裙,将长发简单挽起,用那支素银簪固定——这是她刚入东宫时戴的,如今看来,倒比那些华贵的首饰更合心意。
“走吧。”她背起行囊,没有回头。
青禾咬咬牙,也背起个小包袱,快步跟上她的脚步。偏殿的门虚掩着,守在外面的侍卫不知被谁支开了,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东宫角门时,沈玉微却顿住了脚步。
萧珩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背对着她,站在晨雾里。他的背影比往日更显单薄,肩上落了层薄薄的霜,像是站了很久。
“你要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沈玉微没有回答,只是侧身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他却猛地转过身,拦住了她的去路。晨雾落在他眼底,氤氲出一片红:“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殿下,让殿下再拦我一次吗?”沈玉微抬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殿下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
“我不准你走!”萧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玉微,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
“殿下不必了。”沈玉微打断他,“您是储君,要顾的是江山社稷,是苏氏腹中的孩子,不是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侧妃。”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那枚木雕小雀,放在他手心:“这个,还给你。”
小雀的红豆眼睛在晨雾里闪着光,像颗未落的泪。萧珩握紧小雀,指尖被粗糙的木纹硌得生疼:“你连这个也要还给我?”
“留着无益。”沈玉微移开目光,“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从来没有认识过?”萧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凉,“玉微,你怎能如此狠心?那年曲江宴上的玉佩,江南的野茶,梅林里的承诺……难道都是假的吗?”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沈玉微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殿下,人是会变的。就像这东宫的梅,今年开得再好,明年也未必能结果。”
她绕过他,快步走出角门。青禾回头看了一眼,见萧珩依旧站在那里,身影在晨雾里渐渐模糊,终是咬咬牙,跟上了沈玉微的脚步。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沈玉微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宫墙内的熏香,只有清晨的寒凉,却让她觉得格外清醒。
“姑娘,咱们去哪里?”青禾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有些茫然。
沈玉微望着远处的城墙,那里曾是她无数次眺望的方向,盼着他从边关归来。如今,她终于要走出这座城了。
“去江南。”她轻声道,“去看看那里的梅,是不是真的比长安的好看。”
萧珩在角门站了很久,直到晨雾散去,朝阳升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心的木雕小雀被他攥得发烫,红豆眼睛像是要渗出血来。
李德全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殿下,镇国公府又派人来了,说……说正妃娘娘醒了,想见您。”
萧珩没有回头,只是将木雕小雀揣进袖中,声音冷得像冰:“告诉她,我没空。”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踉跄了一下。李德全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甩开。
回到昭阳殿时,苏氏正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见他进来,虚弱地笑了笑:“殿下,你可算回来了,我担心死了。”
萧珩看着她,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他曾以为,娶她是权宜之计,只要他心里有玉微,总有弥补的机会。可他错了,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你好好养着吧。”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以后,东宫的事,不必事事禀报我。”
苏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在为沈玉微那个贱人……”
“住口!”萧珩厉声打断她,眼神冷得像刀,“再敢提她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苏氏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不敢再说话。看着萧珩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忽然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她赢了吗?或许吧。可她知道,萧珩的心,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萧珩回到偏殿时,里面已经空了。案上的紫金石砚还在,砚池里的墨早已干涸,像一道凝固的疤。廊下的青梅酒还立在那里,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个无人认领的孤儿。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方砚台,指尖拂过上面的“守拙”二字。这是他特意为她寻来的,想告诉她,他愿意放下身段,守着她过寻常日子。可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她。
他打开妆奁,里面只剩下那支断了的碧玉簪,和一叠碎玉片。他拿起断簪,指尖触到尖锐的断口,忽然想起她曾说“有痕,才记得住”。
是啊,他会记得的。记得她在曲江宴上的红妆,记得她在梅林里的笑靥,记得她最后看他时,眼底那片死水般的平静。
这些痕迹,会刻在他心里,一辈子都磨不掉。
沈玉微和青禾一路南下,晓行夜宿,倒也平安。只是离开长安后,沈玉微的咳嗽又犯了,时好时坏,脸色也总是苍白。
这日走到江南地界,恰逢梅雨季,雨下得缠绵。她们寻了家客栈住下,青禾看着窗外的雨,忧心忡忡道:“姑娘,您的药快用完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怎么办?”
沈玉微靠在窗边,看着雨打芭蕉,手里拿着一本旧字帖,声音很轻:“无妨,旧疾了,熬熬就过去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就像这江南的梅,看着繁盛,根里早已空了。离开长安,不过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看看他曾说过的江南。
夜里,雨下得更大了。沈玉微咳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青禾急得团团转,想去外面找郎中,却被她拉住。
“别去了,”她喘着气,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给青禾,“这里面……是我攒的一些银两,你拿着,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姑娘!”青禾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您胡说什么!您会好起来的!”
沈玉微笑了笑,笑容虚弱却平静:“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能……能走到江南,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想起那年在东宫,他说要带她来看江南的雪。如今雪没看到,却看到了江南的雨。也好,雨打芭蕉,总比长安的寒潭,多了些生气。
“替我……替我看看那坛青梅酒。”她轻声道,“若是……若是开了封,就……就倒在梅树下吧。”
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素银簪。
青禾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江南,都淹没在这片悲伤里。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