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辞》
第十三章 梅下魂
江南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
青禾终究没听沈玉微的话。她守在客栈的小屋里,用最后一点银两请来了镇上的老郎中。老郎中诊过脉,只是摇头叹气,说沈玉微是积郁太深,加上风寒侵体,早已油尽灯枯,能撑到江南已是奇迹。
“姑娘,喝口粥吧。”青禾端着刚熬好的白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粥熬得稀烂,上面飘着几粒米,是她能找到的最清淡的吃食。
沈玉微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长安偏殿里,雪落梅枝的声。
“青禾,”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想……看看梅花。”
青禾一愣,随即想起现在是初夏,哪里来的梅花?可看着沈玉微那双带着祈盼的眼,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给您找。”
她跑遍了整个镇子,终于在一家药铺后院,找到了几株晚开的绿萼梅。花瓣沾着雨珠,在湿漉漉的枝叶间,透着一股清冷的白。她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枝,用布巾裹着,快步跑回客栈。
将梅花插进床头的粗瓷瓶里时,沈玉微的眼睛亮了亮。她伸出手,想去碰那花瓣,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无力地垂落。
“像……像长安的梅。”她喃喃道,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青禾握住她冰凉的手,哽咽道:“是,跟长安的一样好看。姑娘您再等等,等雨停了,咱们去山上看更多的梅。”
沈玉微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那枝梅花,眼神渐渐涣散。她好像又回到了曲江宴,夕阳落在他月白的锦袍上,他将温热的玉佩塞进她手里,说“听说你字写得好”;又好像在梅林深处,他背对着她,说“等我回来”;最后,是上元节的灯影里,他护着她的肩,孔明灯在夜空里慢慢升……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转着,最终定格在那坛青梅酒上。红布在风里飘,他说“入夏了,就能喝了”。
可终究,是喝不上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看了一眼那枝绿萼梅,缓缓闭上了眼。手里的素银簪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像一声叹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青禾抱着渐渐冷去的沈玉微,哭得肝肠寸断。她想起初见时,自家姑娘还是侯府里娇俏的小女儿,爱闹爱笑,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想起嫁入东宫后,她日渐沉默,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那枚鹤形玉佩发呆;想起她最后说“去江南”时,语气里那点残存的向往……
原来,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漂泊。
青禾按照沈玉微的遗愿,将她葬在了镇子外的山坡上。没有立碑,只在坟前种了一株绿萼梅,是从药铺后院移栽来的。她将那支素银簪、断了的碧玉簪,还有上元节摔碎的玉佩碎片,都埋在了梅树下。
“姑娘,您别怕,”青禾跪在坟前,轻轻抚摸着新翻的泥土,“我会在这里陪着您。等明年梅花开了,我就摘最大的那枝,插在您坟前。”
做完这一切,她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准备离开。刚走到山坡下,却见一群身着黑衣的人站在那里,为首的是个面生的侍卫,见她过来,躬身道:“青禾姑娘,殿下请您回长安。”
青禾一愣:“殿下?”
“是,太子殿下。”侍卫道,“殿下知道沈侧妃……仙逝的消息了,让属下接您回去,说会给您安排好去处。”
青禾看着那些人,忽然想起沈玉微临终前的眼神,摇了摇头:“我不回去。姑娘在这里,我就在这里陪她。”
侍卫还想说什么,却被她决绝的眼神堵了回去。最终,只能看着青禾转身,走进了山坡后的竹林,再也没有回头。
长安,东宫。
萧珩坐在偏殿的案前,手里拿着那方紫金石砚。砚池里的墨早已干涸,他却一遍遍地用清水研磨,仿佛这样就能磨出她的影子。
李德全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自沈玉微离开的消息传来,殿下就成了这副模样。不上朝,不见人,整日把自己关在偏殿里,对着空屋发呆。
“她……葬在哪里了?”萧珩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回殿下,”李德全小心翼翼道,“青禾姑娘说,葬在江南的山坡上,坟前种了株绿萼梅。”
绿萼梅。
萧珩的手猛地一颤,墨锭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他想起那日苏氏送来的那盆绿萼梅,想起沈玉微将它摆在廊下最偏的角落,任雨浇淋。
原来,她连死,都不想再看见与他有关的东西。
“江南……”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眶一点点红了,“她终究还是去了江南。”
他曾说要带她去看江南的雪,她却在江南的雨里,独自凋零。
“把那坛青梅酒……取来。”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李德全不敢怠慢,忙让人将廊下的青梅酒坛搬了进来。红布已经褪色,坛身落了层薄灰,像个被遗忘的旧物。
萧珩亲手解开红布,撬开泥封。一股淡淡的酒香飘了出来,却没有想象中的醇厚,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像没酿好的泪。
他拿起案上的空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液清冽,入喉却带着刺骨的疼,一路烧到心底。
“玉微,”他举起酒杯,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声音哽咽,“这杯酒,我替你喝了。”
一杯,又一杯。他喝得很急,像是要把所有的思念和悔恨,都灌进肚子里。
不知喝了多久,他终于醉倒在案前,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木雕小雀。小雀的红豆眼睛,在烛火下闪着光,像一滴凝固的血。
梦里,他又回到了曲江宴。夕阳正好,她穿着粉色的罗裙,躲在父亲身后,偷偷看他。他走过去,将那枚鹤形玉佩塞进她手里,她红着脸,捏着玉佩,笑得像春日里的花。
“玉微。”他伸手想去碰她的脸,她却忽然消失了。
他惊醒过来,殿内空无一人,只有烛火在风里摇晃,映得他的影子,孤零零的,像座无人问津的坟。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在廊下那株白梅上。花瓣落了一地,像谁碎了的心。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