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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雪覆坟

霜骨辞

《霜骨辞》

第十四章 雪覆坟

元启二十四年的冬天,长安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雪下了三日三夜,将东宫的亭台楼阁都裹进一片素白里。昭阳殿的地龙烧得旺旺的,苏氏抱着刚满周岁的皇子,坐在软榻上逗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得意。

“殿下呢?”她抬头问身边的侍女。

侍女躬身道:“回娘娘,殿下又去偏殿了。”

苏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捏着皇子小手的力道重了几分:“这都快一年了,他还没忘那个死人?”

侍女不敢接话,只低着头。谁都知道,自沈侧妃去后,太子殿下就像丢了魂。虽按时上朝,处理政务,却再没笑过,多数时候都把自己关在偏殿,对着空案枯坐。

偏殿里,萧珩穿着一件玄色披风,站在窗前。窗棂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映着外面漫天的飞雪,像一幅素净的画。案上的紫金石砚还在,只是砚池里积了层薄灰,再也没被用过。

廊下的那坛青梅酒,空了。酒坛依旧立在原地,红布被风雪打烂,露出里面深褐色的陶壁,像个沉默的墓碑。

“殿下,该去给陛下请安了。”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

萧珩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的雪:“江南……也在下雪吗?”

李德全愣了愣,随即道:“许是吧。江南的雪,比长安的软些。”

萧珩的指尖轻轻叩着窗棂,发出单调的轻响。他想起沈玉微离开时说的话,她说要去江南看梅,说那里的梅或许比长安的好看。

他终究还是没能去成。父皇的身体越来越差,朝堂暗流涌动,镇国公府仗着皇子的势,越发骄纵,他被捆在这东宫,一步也离不开。

“李德全,”他忽然道,“备车。”

“殿下要去哪里?”

“江南。”萧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去看看她。”

李德全吓了一跳:“殿下,这万万不可!陛下还在病中,朝堂……”

“无妨。”萧珩转过身,眼底的红血丝在烛火下格外清晰,“有些事,再不去做,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去江南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宫里。病榻上的皇帝没有发怒,只是叹了口气,对李德全道:“让他去吧。有些债,总要自己去还。”

萧珩没有带太多人,只让李德全和两个侍卫跟着,换上便服,快马加鞭往江南赶。雪路难行,马车走得很慢,他却嫌慢,常常掀帘望着窗外,仿佛这样就能早些看到江南的梅。

走了半月,终于到了沈玉微葬身的小镇。此时江南的雪已停,阳光透过薄云照在山坡上,融化的雪水顺着草叶滴落,带着一丝湿润的暖意。

青禾就坐在那株绿萼梅下,缝补着一件旧衣。那是沈玉微临走时穿的灰布裙,洗得发白,她却依旧宝贝得很。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萧珩时,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殿下来了。”

萧珩走到梅树下,看着那座小小的土坟。坟上长满了青草,被雪压过,有些发黄,只有坟前的绿萼梅,枝干挺拔,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她……还好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青禾低下头,继续缝补衣裳:“姑娘在这里,很安静。春天有花开,夏天有蝉鸣,秋天有月,冬天有雪,比在东宫自在多了。”

萧珩蹲下身,伸手抚摸着坟上的泥土。泥土湿润,带着青草的气息,他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

“我来晚了。”他低声道,像在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青禾没有接话,只是将缝补好的衣裳轻轻放在坟前:“姑娘生前总念着一件事,说那年酿的青梅酒,没能开封。”

萧珩的心猛地一疼。他想起那日在偏殿,他一杯杯喝着那酸涩的酒,像在吞咽玻璃碴。

“我带了酒来。”他从马车上取来一坛新的青梅酒,是他让人按照记忆里的法子,在长安重新酿的,“今年的新酒,我陪她喝一杯。”

他撬开泥封,将酒倒在坟前的空地上。酒液渗入泥土,带着淡淡的清香,像一声迟到的问候。

“玉微,”他坐在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对着土坟举了举,“这杯,敬你。愿你……在那边,没有寒冷,没有委屈。”

酒液入喉,依旧是熟悉的酸涩,却比上次多了些回甘,像那些被辜负的时光里,藏着的一点点甜。

他在坟前坐了整整一日,从日出到日落。青禾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偶尔说些沈玉微在这里的日子——她病中如何撑着看梅花,如何在雨夜里咳嗽,如何在临终前,望着窗外的雨,轻声念着“长安的雪,该下了吧”。

萧珩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夕阳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坟上,像一个迟来的拥抱。

临走时,他将那枚木雕小雀放在坟前,小雀的红豆眼睛在夕阳下闪着光,像在流泪。

“我走了。”他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以后……我会常来。”

青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下,轻轻将那枚木雕小雀收起来,放进沈玉微的旧衣里。

“姑娘,”她轻声道,“他终究还是来了。只是这迟来的歉意,您还需要吗?”

坟上的泥土沉默着,只有风吹过绿萼梅的枝干,发出沙沙的响,像一声叹息。

萧珩回到长安时,皇帝的病情已经加重。他守在病榻前,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应付镇国公府的步步紧逼,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

只是没人知道,每个深夜,他都会独自去偏殿,坐在案前,对着那方紫金石砚发呆。有时会拿起笔,想写些什么,却终究只是落下一片空白。

元启二十五年,皇帝驾崩。萧珩登基,改元“景和”。

他没有再立皇后,苏氏依旧是贵妃,带着皇子住在昭阳殿,却再没得到过他半分温存。

景和三年的冬天,长安又下了场大雪。

新帝萧珩站在皇宫的角楼上,望着远处的城墙。城门外的雪地里,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灰布衣裙的身影,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砚台,正是那方紫金石砚。砚台背面的“守拙”二字,被摩挲得发亮。

“玉微,”他轻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碎,“长安又下雪了。江南的梅,开了吗?”

风卷起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像落了满身的霜。他站了很久,直到雪覆满了角楼,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坟。

而江南的山坡上,那株绿萼梅在雪地里开得正盛。青禾扫去坟上的积雪,将一枝新开的梅花插在粗瓷瓶里,放在坟前。

“姑娘,”她笑着说,“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比长安的好看多了。”

雪落在梅枝上,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说着,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关于爱与悔恨的,漫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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