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辞·余音》
景和十年,江南。
暮春的雨刚过,空气里浮着湿润的草木气。青禾提着竹篮,沿着石阶慢慢上山。篮里是新采的野茶,还有一小坛刚开封的青梅酒——今年的新酒,比往年更醇厚些。
山坡上的绿萼梅早已谢了,枝叶却愈发繁茂,亭亭如盖。树下的坟茔被打理得干净,坟前立了块简单的木牌,上面用清隽的字迹刻着三个字:沈玉微。
是去年冬天,那个穿着明黄锦袍的男人亲手刻的。
青禾将野茶放在木牌旁,又倒了杯青梅酒,轻声道:“姑娘,今年的茶好,酒也甜,您尝尝。”
风吹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当年偏殿里,她临帖时的墨声。
她守在这里已经十年了。从青丝到鬓角染霜,看着这株绿萼梅抽枝、开花、结果,也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一年年南下,沉默地坐在坟前,从日出到日落。
他不再穿玄色常服,换上了龙袍,却总在来时,先在山脚下的客栈换一身素衣。他话很少,多数时候只是坐着,有时会带来一方新磨的墨,有时会念几句她当年喜欢的诗,更多的时候,是对着木牌,一杯杯喝着青梅酒,像在跟谁对饮。
去年他来的时候,带来了那方紫金石砚。砚台被摩挲得温润,背面的“守拙”二字清晰依旧。他将砚台放在坟前,说:“玉微,这砚台,还是还给你。”
青禾知道,那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当年她收拾偏殿时,见他总对着砚台发呆,以为是要留着念想,却没想过,他终究还是送了回来。
“姑娘,您说他这又是何苦呢?”青禾抚摸着木牌上的字迹,指尖微凉,“十年了,江山坐稳了,皇子也长成了,可他眼里的空,却越来越深了。”
她想起去年冬天,他临走时说的话。他站在山坡下,望着梅树的方向,声音很轻:“青禾,等我……处理完长安的事,就来陪她。”
青禾当时没接话。她知道,他是天子,身不由己。这江山万里,困住了他的人,也困住了他的魂。
今日的天色格外好,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坟前,暖融融的。青禾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山,却见远处的石阶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是那个明黄的身影,而是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眉眼清俊,像极了年轻时的萧珩,只是眼底没有那份凌厉,多了些温润。
是当今太子,萧念微。
少年走到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孺慕。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木雕小雀,放在木牌旁——小雀的红豆眼睛,跟当年那支一模一样。
“沈姨,”少年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父皇让我来看您。他说……今年长安的梅开得好,让我折一枝来,可我想着,您许是更喜欢江南的。”
他带来的不是梅花,而是一束开得正盛的幽兰,就放在那方紫金石砚旁。兰草的清香混着墨香,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青禾站在远处看着,忽然红了眼眶。
原来,有些事,他从未忘记。他将她的名字,刻进了儿子的名字里;将她喜欢的幽兰,种满了御花园;将那支木雕小雀,教给了下一代。
少年在坟前坐了很久,像他父亲一样,沉默地喝着青梅酒。临走时,他拿起那方紫金石砚,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低声道:“沈姨,父皇说,这砚台里,有长安的雪,也有江南的雨。等我长大了,就把它送到您喜欢的梅树下,让它替父皇……陪着您。”
风吹过,兰草轻轻摇曳,像在点头。
青禾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漫长的等待,或许并非全无意义。
长安的宫墙里,萧珩站在御书房的窗前,手里捏着半枚鹤形玉佩——是当年那枚碎玉的另一半,他找了十年,才从库房的角落里寻到。
窗外的梅树抽出了新枝,绿意盎然。
他想起那年曲江宴,她红着脸接过玉佩;想起江南的雨夜里,她靠在他肩头沉睡;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穿着灰布衣裙,说“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心口的疼,十年未减,却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或许,有些爱,不必相守。
他守着这万里江山,守着他们共同呼吸过的天地,守着那个叫“念微”的孩子,便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而江南的山坡上,绿萼梅年年盛开,紫金石砚静静躺着,青梅酒的香气漫过青草,像一声跨越了岁月的叹息,温柔,而绵长。
(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