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辞·番外一:梅酒盏》
景和十七年,长安。
太子萧念微已经长成挺拔的少年,眉眼间既有萧珩的沉稳,又带着几分沈玉微当年的清润。这日他从江南回来,径直去了御书房,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
“父皇。”他躬身行礼,将木盒放在案上,“儿臣从江南回来了。”
萧珩放下朱笔,看着儿子被晒黑的脸颊,眼底露出一丝暖意:“路上辛苦了。她……还好吗?”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沈玉微。这些年,萧念微每年都会替他去江南祭拜,从未间断。
“一切安好。”萧念微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坛新酿的青梅酒,还有一方用锦布裹着的物件,“青禾婆婆说,今年的梅子格外好,酿出来的酒比往年更醇厚。还有这个,是她让儿臣带给父皇的。”
锦布揭开,露出的竟是那方紫金石砚。砚台被摩挲得愈发温润,砚池里干干净净,显然是常被打理。
萧珩的指尖轻轻拂过砚台背面的“守拙”二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这方砚台,他当年留在江南,原是想让它陪着她,却没想过,十七年后,竟被儿子带回。
“青禾婆婆说,”萧念微看着父亲的侧脸,轻声道,“这砚台在梅树下埋了五年,吸足了地气,磨出来的墨,带着梅香。她还说,沈姨生前最爱用这方砚,如今物归原主,也是天意。”
萧珩没有说话,只是将砚台放在掌心。砚台微凉,却仿佛能感受到江南的湿润,感受到那株绿萼梅的气息。
“儿臣在江南时,青禾婆婆给儿臣讲了很多沈姨的事。”萧念微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她说沈姨当年在东宫,总爱坐在廊下临帖,说父皇送的这方砚,磨出来的墨最合心意。还说……那年酿的青梅酒,沈姨一直记着,只是没等到开封。”
萧珩的喉结动了动,拿起那坛新酿的青梅酒,指尖在泥封上摩挲着。
“父皇,”萧念微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的认真,“儿臣不懂,您既然这么惦记沈姨,当年为何……”
为何要让她受那么多委屈,为何要让她独自一人去了江南。
萧珩抬头,望着窗外的梅树。十七年了,那株梅树早已亭亭如盖,每年冬天都开得雪一样盛。他想起沈玉微离开的那个清晨,她穿着灰布衣裙,背影决绝,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子。
“有些事,”他声音沙哑,“身不由己。”
他是储君,后来是帝王,肩上扛着的从不是一个人的爱恨,而是万千生民的安危。他以为权力能护她周全,却没想过,那权力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先伤了她,再凌迟了自己。
“儿臣明白了。”萧念微没有再追问,只是道,“青禾婆婆还说,沈姨临走前,留了样东西,说等儿臣长大了,再交给父皇。”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萧珩。锦囊是用素布缝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沈玉微的笔迹。
萧珩打开锦囊,里面掉出半枚玉佩——是当年上元节猜灯谜得的那枚,雕着幽兰的,碎成了两半,如今被人用金丝小心翼翼地嵌在了一起。
玉佩背面,用极小的字刻着一行字:“梅酒开封时,雪落满长安。”
萧珩的手指猛地收紧,玉佩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他想起那年酿青梅酒时,他说“入夏了,就能喝了”;想起她咳着血,说“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人心的寒”。
原来,她一直记得。
记得那坛没开封的酒,记得长安的雪,记得他所有的承诺,和所有的辜负。
“父皇?”萧念微见他久久不语,有些担忧。
萧珩深吸一口气,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锦囊,贴身收好。他拿起那坛青梅酒,对萧念微道:“去取两个酒杯来。”
酒杯是素雅的白瓷杯,萧珩亲自撬开泥封,将酒倒进去。酒液清冽,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一股清醇的梅香弥漫开来,驱散了御书房的墨味。
“这杯,敬她。”他举起酒杯,对着江南的方向,轻轻洒在地上。
酒液渗入青砖,像一滴迟到了十七年的泪。
“这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敬……身不由己。”
酒液入喉,带着青梅的酸涩,却在舌尖化开一丝绵长的甜,像那年曲江宴上,她红着脸递回来的玉佩,带着少年人的温度。
萧念微看着父亲的侧脸,夕阳的余晖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他忽然明白,有些伤口,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愈合,只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隐隐作痛,提醒着你曾经失去过什么。
窗外的梅树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浅唱。
萧珩拿起那方紫金石砚,往砚池里倒了些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墨香混着梅酒香,在御书房里弥漫开来,温柔得像一场迟来的梦。
他要写一封信,写给江南的梅树下。
告诉她,今年长安的雪,落得很大;告诉她,新酿的青梅酒,很甜;告诉她,他终于懂了,有些身不由己,其实是因为不够勇敢。
只是这封信,永远也寄不出去了。
就像那坛没开封的酒,就像那碎了又被嵌好的玉佩,就像他和她之间,那段被辜负的时光,终究只能封存在记忆里,在每个梅花开的季节,隐隐作痛。
(番外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