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第一次见到山妖时,正追着一只鎏金蝶往山深处跑。那山妖蹲在老柏树下,身形像块布满青苔的顽石,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喂,白团子,”山妖开口,声音糙得像磨过石头,“这林子里的蝶不能追,会引着你绕进迷障的。”
阿九停下脚步,蓬松的尾巴不安地扫了扫地面。她修了三百年,刚能化出人形,好奇心比山里的雾气还重。“你蹲在这儿做什么?”她问,鼻尖动了动,闻到山妖身上有股陈旧的檀香,混着松针的清苦。
山妖抬眼望向西边的落日,那里有棵千年灵木,树干粗壮得要十几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据说开的花能映亮半座山。“等人。”他说。
“等谁?”
“一个……故人。”山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几百年前,他路过这里,说等他功成名就,就回来陪我看灵木开花。他还说,这山里的树都是活的,要好好护着。”
阿九歪着头,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几百年?人能活那么久吗?”
山妖沉默了,眼睛暗了暗,像被云遮住的星子。“他说会回来的。”他重复道,语气里有阿九不懂的执拗。
往后阿九常来陪山妖。她给他讲山下的新鲜事,讲哪家的狐狸偷了农户的鸡,讲镇上的说书人讲的话本。山妖总是听着,偶尔应一声,更多时候只是望着灵木的方向。
她看见山妖用灵力滋养那些被风雨打歪的幼苗,看见他在雪夜里守着灵木,怕冻坏了刚冒头的花苞。他说:“这是他喜欢的树,不能让它枯了。”
春去秋来,又是几十年。阿九的尾巴更蓬松了,化出的人形也添了几分少女的模样。山妖还是老样子,像块不会变的石头,只有眼睛里的光,随着日子一天天淡下去。
这天清晨,阿九刚跑到老柏树下,就见山妖猛地站起来,浑身的青苔都在发抖。“他来了。”山妖的声音里带着阿九从未听过的雀跃,“我闻到他的气息了。”
阿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东边的山道上,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长衫的男人,面容清癯,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锐利。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壮汉,手里都握着锃亮的斧头和锯子。
山妖朝着那人奔过去,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是你吗?你回来了?”
男人停下脚步,皱眉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熟稔,只有审视和不耐。“你是什么东西?”他问,语气冷淡。
山妖愣住了,身上的光泽一点点褪去。“你不认得我了?”他喃喃道,“几百年前,你在灵木下避雨,说要回来……”
“几百年前的事,谁还记得。”男人打断他,挥了挥手,“别挡路。这棵灵木材质上等,正好用来盖我的新宅。”
他身后的人立刻围向那棵千年灵木,斧头落下的声音闷重得像打在心上。灵木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枝叶剧烈地摇晃,落下满地残绿。
“住手!”山妖嘶吼着扑过去,却被男人身边的护卫一脚踹开。他撞在石头上,身形晃了晃,竟散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你说过要护着它们的!”山妖的声音破碎不堪,“你说过会回来陪我看花的!”
男人回头瞥了他一眼,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东西。“妖物就是妖物,也配谈约定?”他冷笑一声,“当年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当真了。”
斧头继续落下,灵木的主干渐渐出现裂痕,树汁像血一样渗出来。山妖眼睁睁看着,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像燃尽的灰烬。
阿九冲过去想扶他,却只穿过了一片虚无。山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正在倒下的灵木,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轻声说:“原来……等了这么久,是等错了啊。”
他的身形彻底消散在晨雾里,只有老柏树下,还留着一缕极淡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很快也被斧头声和树木倒下的轰鸣盖了过去。
阿九站在原地,尾巴紧紧裹住身体,看着那伙人将灵木砍倒、分段,看着那个男人转身离去时,连头都没有回。
风从空荡荡的山林里穿过去,呜呜地像在哭。阿九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从一开始就不算数。有些人,等再久,也等不回来。
她转身往山深处走去,那里还有些没被发现的幼苗。她想,她得守着它们,别再等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