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 AM,房卡失效。
简艾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眼皮掀开的瞬间,没有预想中从沉睡到清醒的缓冲,意识像被骤然拽出深海的锚,带着尖锐的刺痛砸回颅腔。她没做梦——或者说,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做梦。大脑里一片光滑的空白,连残留的睡意都像是被刻意擦去的笔迹,只余下某种钝重的、弥漫性的疲惫。
身下的床垫陷得太深,软得不合常理,像是裹着一层湿冷的脂肪,每一次呼吸都要带动躯体陷得更深些。空气里漂浮着若有似无的甜腥味,像腐烂的水果混着铁锈,黏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
天花板中央的吸顶灯亮着,不是寻常酒店该有的暖白或冷白,而是一种暗沉的红,像透过血膜看出去的光。那光晕在视网膜上烙下一圈灼痕,闭眼时是更深的红,睁眼时又泛着刺目的晕,她盯着那团光看了三秒,直到眼睛酸胀得发疼,走廊里的广播才不早不晚地响起。
“各位旅客,现在是早上八点整。请携带您的房卡,有序离开房间。”
女声甜美得过分,字正腔圆,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弧度,像极了飞机上播报安全须知的空乘。可那声音里裹着的冷意,却像冰锥一样,顺着门缝钻进房间,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简艾焚猛地翻身坐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赤脚踩在地毯上的瞬间,她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冷,是地毯的触感太奇怪。绒面长而杂乱,像某种动物褪下的绒毛,踩上去竟有轻微的滞涩感,仿佛要黏住鞋底。
她快速扫视整个房间。窗户紧闭,四面墙壁是沉闷的米灰色,像被硬生生挖空的立方体。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简陋:一张床,一个嵌在墙里的衣柜,一面挂在床对面的落地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连个床头柜都没有。
她走到衣柜前,金属拉手带着和房卡一样的冰凉。拉开门,里面挂着三套完全相同的制服:纯黑色,面料是粗糙的化纤,领口和袖口缝着灰线,胸前别着的塑料胸牌上,用黑体字印着她的房号——13-13。数字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简艾焚几乎是机械地脱下睡衣,换上制服。布料摩擦皮肤时,传来一阵轻微的痒意,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爬。她从枕头下摸出房卡,卡片是冰凉的金属质地,比普通酒店房卡重些,边缘打磨得不算光滑,硌在掌心。卡面中央,一圈微弱的蓝光正在跳动,里面的倒计时清晰可见:00:00:07。
七秒。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像是有人在快步奔跑,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布料摩擦的声音、甚至还有压抑的喘息声,从走廊尽头滚过来,又匆匆消失在另一端。
六秒。五秒。
简艾焚握紧房卡,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液里。她走到门边,手指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四秒。三秒。
走廊里的脚步声更密集了,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移动,却听不到半分交谈,只有鞋底擦过地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两秒。一秒。
“咔。”
一声轻响,像是骨骼复位,门锁自动弹开,门缝里立刻涌进更多走廊里的空气,那甜腥味更浓了些。
简艾焚推门而出。
走廊很宽,铺着和房间里一样的深色地毯,两侧的墙壁是同样的米灰色。已经站了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走廊各处,都穿着和她一样的黑色制服,胸牌上的数字各不相同——11-07,15-23,09-04……他们的表情惊人地一致,麻木,空洞,眼神涣散地落在前方,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又像屠宰场里等待命运裁决的牲畜。
没有人看她,也没有人交谈,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偶尔有人动一下,也是脚步极轻地走向电梯口或楼梯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简艾焚低头看了眼掌心的房卡。那圈微弱的蓝光已经彻底熄灭,卡片变成了一块普通的、毫无光泽的金属片,冰冷,沉重,边缘的磨损硌得手心发疼。卡面背面,用激光刻着一行小字,是她醒来后就刻在脑子里的指令:
今日任务:续租。
否则,酒店会帮她“退房”。
“退房”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不是收拾行李离开,是彻底消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捏紧卡片,金属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走向电梯的路上,她经过那面嵌在走廊墙壁里的镜子,镜面擦得很亮,清晰地映出她的脸——苍白,消瘦,眼下有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警惕和疲惫。
电梯门是整块的镜面,倒映着上方的楼层按钮。简艾焚的目光扫过那些数字,1,2,3……6,7,8……就在她的视线落在“7”上时,那数字忽然微微扭曲了一瞬。
不是错觉。
原本方正的“7”字,那一横像是被无形的手掰了一下,微微向上翘起,竖弯钩的弧度也变得诡异,几秒钟的功夫,它像融化的蜡一样变形,隐约要弯成一个“∫”的形状,又在下一秒猛地弹回原样,恢复成规规矩矩的“7”。
简艾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两秒,确认它再无异常,才缓缓抬起手,按下了向下的按钮。
镜面按钮被按下的瞬间,发出轻微的蜂鸣声,按钮上的灯亮了起来,是和刚才房卡上一样的幽蓝色。
她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电梯井里传来铁链拉动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
——游戏又开始了。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简艾焚看着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那个穿着黑色制服、眼神冰冷的倒影,忽然觉得,自己和走廊里那些麻木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