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租柜台前排起了长队。
队伍像一条沉默的蛇,盘踞在酒店一楼的大厅中央。简艾焚站在队伍末端,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掌心的金属房卡,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爬上脊背。每一次敲击都发出细碎的“嗒”声,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很快停了手。
她不喜欢人群。尤其不喜欢这种被同类包裹的、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酒店一楼的灯光亮得过分,是那种毫无温度的纯白,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把每个人脸上的疲惫、焦虑、甚至隐秘的恶意都照得无所遁形。地面是光滑的大理石,倒映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晃得人眼睛发花,仿佛脚下踩着一片随时会碎裂的镜渊。这里干净得不像有人烟,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若有似无的、类似金属氧化的腥气,像一个被精心消毒过的屠宰场。
续租柜台是长条形的,嵌在对面的墙壁里,台面是冷硬的黑色人造石。柜台后站着几个工作人员,都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制服,领口别着闪着微光的徽章。他们脸上挂着标准到僵硬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分毫不差,眼神却空洞得像蒙着一层白翳,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请出示房卡,确认生命点数。”
队伍移动得极慢,每向前挪一步都像在泥沼里跋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焦躁,像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唾沫星子的黏腻感;有人垂着头,目光死死钉在地板的接缝处,仿佛能从那里看出一条生路;更多的人则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眼角的余光像淬了毒的刀刃,一下下刮过身边每个人的脸——他们在找“觉醒者”,找那些试图反抗、试图记忆、试图表现出“人”的情绪的异类,找到一个,举报上去,就能换取活下去的点数。
简艾焚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穿着黑色制服的裤脚上。布料粗糙的纹理摩擦着皮肤,提醒她此刻的真实处境。她知道,在这里,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成为别人的猎物——一个皱眉,一次过长的停顿,甚至只是呼吸重了些,都可能被解读为“不稳定”。
“下一个。”
冰冷的声音穿透人群,终于轮到了她。
简艾焚抬起头,看向柜台后那个“女人”。如果那还能被称作“人”的话。她的脸是完美的鹅蛋形,五官精致得像蜡像馆里的展品,却毫无生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简艾焚,瞳孔深处泛着微弱的、规律性闪烁的蓝光,像某种精密的光学扫描仪,正在一寸寸剖析她的存在。
“13-13。”简艾焚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她递出一直攥在手心的房卡,金属表面已经被体温焐得有了一丝暖意。
女人伸出手接过,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冷白的光泽,触碰到房卡时没有任何温度,像机器人的机械臂。她将房卡插入柜台下的终端机,屏幕瞬间亮起,幽蓝色的光芒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几秒钟的闪烁后,一行黑色的数字跳了出来:
「剩余生命点数:7」
简艾焚的心脏沉了一下。不够。续租24小时需要10点,这是酒店铁律,差一点都不行。
“您的点数不足,建议选择副本补充。”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像从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今日开放副本类型:单人、双人、团队。风险等级:低、中、高。对应基础点数:3-5,8-12,20-50。”
屏幕上随之弹出三个选项框,分别用绿、黄、红三色标注,旁边还附着一行极小的灰色字体:副本收益与完成度挂钩,死亡率随风险等级递增。
简艾焚的目光扫过屏幕。
单人副本——收益最低,甚至可能不够一次续租,但胜在完全可控,不需要和任何人打交道,风险相对稳定。
双人副本——点数翻倍,却需要和另一个人组队。信任?在这座酒店里,信任是最廉价也最致命的东西。她不信任何人,就像不信自己能永远清醒。
团队副本——点数丰厚得诱人,足够支撑好几次续租,但屏幕上那抹刺目的红,像在无声地宣告:这里埋葬过最多的人。群体带来的变数太大,背叛、内斗、资源争夺……任何一点都可能让整个团队覆灭。
她几乎没有思考。
“单人。”
女人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点了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张新的房卡。卡片同样是金属质地,比之前的更沉一些,表面泛着哑光的冷光,边缘有细密的凹槽。
“副本载入中,请前往您的楼层,在对应房间刷卡进入。”她将新房卡推了过来,蓝光在她瞳孔里熄灭又亮起,“祝您……顺利。”
最后两个字像生吞了一块冰,硌得人喉咙发紧。
简艾焚接过房卡,指尖触到边缘的凹槽时,微微一顿。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过去,那里刻着一行极浅极细的字,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别相信任何倒影。”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警告。和之前在副本里看到的字迹一样,带着某种仓促留下的急迫。
她捏紧房卡,转身离开。
简艾焚走向电梯,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穿着黑色制服,步履匆匆,像一个被时间追赶的囚徒。她按下上行键,电梯门缓缓打开,镜面内壁清晰地映出她的脸——苍白,紧绷,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最后看了一眼大厅。
队伍依旧冗长,人群像一群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蚂蚁,徒劳地爬来爬去,互相啃噬。有人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警惕地别过脸,眼底闪过一丝被窥破的慌乱。
而她,即将踏入另一个已知的陷阱。也好过在这片浑浊里慢慢腐烂
房卡在刷卡机上轻轻一触,发出冰冷的“滴”声。
简艾焚的指尖还残留着金属卡面的凉意,那声“滴”响短促、刺耳,像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第一下。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再看一眼身后走廊里那些依旧麻木的身影——他们或许会选择留在公共区域,用窥探和举报换取苟活的点数,像阴沟里的鼠蚁,互相撕咬着争夺残羹。但她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
“续租”的规则从来残酷:要么在公共区域的猜忌链里消耗殆尽,要么踏入未知的副本,用命去赌足够的“生命点数”。简艾焚选择后者。至少,刀刃握在自己手里。
「正在载入副本……」
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直接在脑海中炸开,像劣质音响的电流声钻进耳道。电梯四面的镜面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起初只是轻微的震颤,很快便扩散成汹涌的波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简艾焚的视野开始剧烈扭曲,原本光滑的金属墙壁在她眼前溶解、流淌,化作无数闪烁的绿色数据流,像活物般攀附上她的四肢。
失重感骤然攫住了她,五脏六腑仿佛被瞬间掏空,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拽向深渊。她想抓住什么,伸手却只捞到一片虚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混杂着无数细碎的、听不清的低语,像有无数人在隔着一层水膜对她说话。
然后,黑暗降临。
——她站在一间教室里。
剧烈的眩晕感还未褪去,简艾焚扶着身边的课桌才勉强站稳。鼻尖萦绕着一股陈旧的粉笔灰味,混着纸张的霉味和阳光晒过木头的暖香,熟悉得让她恍惚了一瞬。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切进来,在地面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动、旋转,像被凝固的金色流沙。黑板嵌在斑驳的墙壁上,右上角还残留着半块没擦干净的粉笔字,是一道写了一半的三角函数公式,字迹娟秀,带着点刻意的工整。
教室里的课桌椅排列得整整齐齐,深蓝色的桌面有些斑驳,边缘磨损得发亮。每张桌子上都堆着几本练习册,摊开的页面上写满了稚嫩的字迹,有的还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图案。唯独靠窗的第三排,有一个座位是空的——桌面干净,没有书本,没有文具,仿佛从未有人坐过。
那是她的座位。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她。
「副本名称:缺席者」
「任务目标:找到“她”的座位,并坐满45分钟」
机械提示音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许多,像贴在耳边播报。简艾焚眯起眼,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旁一张课桌的边缘,木纹粗糙,带着真实的温度。太真实了,真实得像一场被遗忘的旧梦。
可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没有学生琅琅的读书声,没有老师用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甚至没有窗外的鸟叫。整个空间里,只有教室后排那只老式挂钟的秒针,在固执地、单调地“咔哒、咔哒”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她缓步走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恰好落在桌面上,暖融融的,却驱不散心底莫名升起的寒意。她低头,看见光滑的木面上用美工刀刻着一行小字,刻痕不深,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用力:
“别让‘她’发现你不是我。”
字迹歪扭,像是刻字的人在极度恐惧中颤抖着手完成的。那个“她”字被刻意加重,刻痕深得几乎要穿透桌面。
简艾焚的指尖刚触碰到那行字,教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那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带着金属合页的锈蚀感,尖锐得让人牙酸。一股夹杂着潮湿水汽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脖颈后的汗毛瞬间竖起,桌上的练习本被掀得哗哗作响。
走廊里,传来缓慢的、湿漉漉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子,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顿地挪动。每一次鞋底与地面接触,都带着水被挤压的黏腻声响,还隐约混着布料摩擦的“嘶啦”声,仿佛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正顺着裤脚滴落。
那东西,正拖着步子,朝教室这边靠近。
简艾焚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猛地低头看向桌面——刚才还空白的练习本不知何时摊了开来,纸页上,正有一行行暗红色的字迹缓缓浮现,像是新鲜的血液浸透纸张,边缘还在微微晕开:
“快跑!”
“快跑!”
“快跑!”
两个字重复着,墨迹越来越深,越来越急,最后几乎要冲破纸背,在桌面上洇出一片刺目的红。
“啪嗒……啪嗒……”
脚步声更近了,就在门外。一股浓烈的、类似腐烂水草的腥臭味顺着门缝钻了进来,与教室里的粉笔灰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突然,教室后排的挂钟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原本匀速转动的秒针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力量,开始疯狂地加速旋转!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齿轮转动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混乱,像是要挣脱钟表的束缚。指针划过表盘的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每一秒的流逝都被无限压缩,敲在心上,震得人耳膜发疼。
——45分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