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自己的指甲在变长时,正用红绸带捆怀表。黑绿色的月牙从指甲根冒出来,像青藤中学那个体育委员的指甲,却又带着点草莓冰沙的粉红,半青半红,怪得很。
“好看吗?”林晚秋的声音从镜子里钻出来,她的脸贴在实验楼的玻璃上,鼻尖压扁成一片白,“我们都在变哦。”
我对着玻璃照,自己的脸一半亮着,一半浸在阴影里。亮的那半有酒窝,笑起来会动;暗的那半皮肤发青,眼珠黑得像墨,怎么眨都不动——像被人从中间劈开,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是怀表在帮忙。”林晚秋从镜子里伸出手,指尖穿过玻璃碰到我的指甲,冰凉的触感里带着点温度,“它喜欢把人撕成两半,一半留着玩,一半……喂槐树。”
她的话让我想起槐树下那摊黑泥,突然觉得喉咙发痒,弯腰咳出半口血,里面混着半片指甲,半青半红,和我的指甲一模一样。
“你看。”林晚秋笑着指那片指甲,“你的‘人’在掉啦。”
实验楼的玻璃开始渗血,顺着纹路爬,画出青藤中学的规则:“1. 每天要吃掉一片自己的指甲;2. 日落前必须让影子完全变黑;3. 若看到完整的人,就把怀表塞进他影子里。”
第三条的血字还在淌,像没关紧的水龙头。
同桌来找我时,手里拿着漫画本,最新一页画着两个半人半鬼的影子,在月光下拼一块怀表。“你看我画得像吗?”她眼睛亮晶晶的,影子在地上晃,完整得像块没被撕开的纸。
我盯着她的影子,喉咙里的血又涌上来。怀表在口袋里震动,“咔嗒”声越来越急,像在催我。
“借你的影子用用。”我笑着扑过去,把怀表按在她影子的胸口。
同桌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的影子像被烙铁烫了,“滋滋”地冒白烟,中间慢慢凹下去,形成一个怀表形状的黑洞。她的脸开始变得半明半暗,亮的那半在哭,暗的那半咧着嘴笑,和我在玻璃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看,现在我们一样了。”我摸她的脸,她的皮肤一半热一半凉,“这样就不会怕了。”
林晚秋从实验楼的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杯冰沙,一杯红得像血,一杯黑得像墨。“庆祝我们多了个新朋友。”她把红的递给同桌,黑的塞给我,“红的补‘人’,黑的补‘鬼’,喝了就再也不会疼了。”
同桌机械地接过冰沙,她的影子已经和我一样,半黑半灰,像被揉皱的纸。
我喝着黑冰沙,味道像腐烂的银杏叶,却奇异地顺喉。指甲上的青绿色越来越深,暗的那半脸开始能眨眼睛了,只是眼珠还黑得发僵。
深夜的实验楼里,三个半人半鬼的影子围着怀表转圈。林晚秋在念新规则,声音一半尖利一半温柔:“4. 当两半完全合在一起时,就能打开怀表的最后一层啦……”
怀表突然“咔嗒”一声,最里面的夹层弹开,里面没有照片,只有半片青藤叶,和半片银杏叶,拼在一起,像个完整的心脏。
我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一半跳得快,一半跳得慢,像两只打不同拍子的鼓。
没关系,半人半鬼也没关系。
只要能和她们一起玩,一直玩下去,变成什么都没关系。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拼贴画。怀表的指针慢悠悠地转着,指向一个没有数字的时刻——大概是“我们”的时间吧。
怀表的最后一层夹层里,青藤叶和银杏叶贴在一起,边缘慢慢融化,像两滴混在一起的血。我用指尖去碰,叶片突然钻进皮肤,顺着血管往上爬,在手腕内侧留下道淡青色的痕,像条细细的锁链。
“它在认主呢。”林晚秋的声音从怀表壳里钻出来,她的半张脸映在表盘上,青灰色的那半正啃着片指甲,“等它爬到心脏那里,我们就真正是一家人了。”
同桌坐在实验台边,机械地搅拌着那杯红色冰沙。她的影子已经彻底变黑,贴在地上像摊融化的墨,只有脚尖还留着一小片白,像没被染透的纸。“我的手……”她举着胳膊,手腕内侧也有淡淡的青痕,只是比我的浅些,“它在动。”
我凑过去看,那道痕果然在慢慢游走,像条活着的虫。红冰沙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立刻长出细细的青藤,缠着她的脚踝往上爬。
“别怕。”我按住她的手,怀表在口袋里发烫,“青藤会保护我们的,就像保护槐树一样。”
午夜的实验楼开始渗出水珠,顺着墙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映出个红裙子的影子,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正低头啃着半块面包。
“她们在等。”林晚秋突然站起来,红绸带在她身后飘成扇形,“等我们的‘两半’合在一起,就能打开通往‘那边’的门了。”
她指向实验室最里面的墙壁,那里的墙皮正在剥落,露出后面青灰色的砖,砖缝里嵌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洗干净的血。
同桌的冰沙杯突然掉在地上,红色液体溅在墙上,青藤瞬间疯长,缠满了整面墙,织成个拱形的门。门后是片模糊的黑,隐约能看见操场的轮廓,东南角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枝桠间挂着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你看,青藤中学来接我们了。”林晚秋笑着,她的两半脸突然合在一起,青灰色的皮肤覆盖了酒窝,眼珠彻底变成黑色,却亮得像两团火,“进去吧,里面有永远吃不完的冰沙,还有不会碎的怀表。”
同桌的影子开始尖叫,那片仅存的白在地上缩成个小点。她想往后退,脚踝却被青藤缠得更紧,皮肤底下的青痕已经爬到了胸口,像条正在收紧的绞索。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两拍子心跳慢慢合在一起,变得沉而稳,像怀表走针的声音。手腕内侧的青痕已经爬到了锁骨,凉丝丝的,很舒服。
“进去呀。”我推了同桌一把,她踉跄着跌进门里,黑瞬间吞没了她,只留下一声短促的尖叫,像颗糖掉进了水里。
林晚秋朝我伸出手,她的指甲又尖又长,泛着黑绿色的光,却带着点体温。“该我们了。”
我握住她的手,两半脸在镜子里终于完全重合,青灰色的皮肤下,能看见青藤在血管里游走,像串会发光的珠子。
走进门的瞬间,我听见怀表“咔嗒”响了最后一声。
再睁眼时,我们站在青藤中学的槐树下,弹珠声从走廊里传来,红裙子女人的怀表在风里晃。同桌的影子挂在树枝上,正对着我们笑,嘴角咧到耳根。
林晚秋靠在我肩上,怀表贴在我们中间,表盘里的青藤叶和银杏叶终于长在了一起,开出朵暗红色的花。
“现在,我们是完整的了。”她说。
我笑着点头,指甲轻轻划过她的手背,留下道青灰色的痕。
半人半鬼,挺好的。
至少,再也不会分开了。
后续
槐树叶落在校服领口时,我正用指甲刮着怀表背面的银杏叶刻痕。青灰色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碎屑,像没擦干净的血——是刚才帮林晚秋修理那只锈怀表时,被表盖边缘划的。
“它又卡住了。”林晚秋坐在操场东南角的槐树下,怀里抱着那只总也修不好的旧怀表,红绸带缠在她手腕上,和我的红绸带缠成一个结。表盖里的半块面包已经长出了完整的白根,像团纠缠的头发,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淌。
我凑过去看,怀表的齿轮上沾着些黑泥,是从槐树根底下挖的。“得加点冰沙。”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融化的巧克力冰沙,混着我的血——刚才咬破舌尖吐进去的。
林晚秋笑着张开嘴,我把冰沙倒进她嘴里,她喉结动了动,再低头时,怀表的齿轮突然“咔嗒”转了半圈。“管用。”她舔了舔嘴角的巧克力渍,青灰色的舌头尖泛着红,“你的血比槐树叶甜。”
我们现在是青藤中学的“守树人”了。这是林晚秋说的,她说当两半完全合在一起的人,就该留在这里,给新来的“玩家”制定规则。
教学楼的公告栏换了新的规则,用我的血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被指甲抠出来的:
1. 每天凌晨三点,必须来槐树下给怀表上发条,用自己的血;
2. 若看到穿浅灰校服的人,要把红绸带缠在他手腕上,缠三圈;
3. 弹珠声响起时,要站在走廊尽头数“一、二、三”,数完就会有人回头;
4. 最重要的一条:永远别试图把两半脸分开,否则会变成槐树下的泥。
最后一条下面,我画了个笑脸,嘴角咧到耳根,和林晚秋合在一起后的脸一模一样。
这周新来的转学生叫许言,穿浅灰校服,袖口没有银杏叶,眼神怯生生的,像极了刚到青藤中学的我。他第一天就迟到了,站在操场入口处,盯着槐树下的我们,腿抖得像筛糠。
“规则第一条。”林晚秋朝他笑,青灰色的脸上挤出酒窝,“迟到者要过来,帮我们给怀表上发条。”
许言往后退了一步,书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漫画本——和我同桌那本一模一样,封面上画着两个女生举着冰沙,只是其中一个的脸被涂成了黑色。
“别怕。”我走过去,捡起他的书包,红绸带从口袋里滑出来,在他手腕上缠了三圈。绸带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他“啊”了一声,手腕上立刻浮现出三道红痕,像被虫子咬过。“这是欢迎礼。”我说。
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指着我的脸:“你……你的脸……”
我摸了摸脸颊,亮的那半在笑,暗的那半没动,青灰色的皮肤下,血管里的青藤正在慢慢爬,像串会动的珠子。“好看吗?”我歪着头问,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他的皮肤瞬间泛起青灰色,像被染上了墨。
林晚秋在槐树下喊我们,怀表又卡住了。我拉着许言走过去,他的脚像灌了铅,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沾着黑泥的脚印——和体育委员当年的脚印一模一样。
“来,试试。”林晚秋把怀表递给他,表盖里的白根突然窜出来,缠上他的手指。许言尖叫着想甩开,却发现手指正在变黑,从指尖往掌心蔓延,像被墨汁泡过。
“这是规则。”我按住他的手,强迫他握住怀表的发条,“你看,它喜欢你的血。”
他的指尖被齿轮划破,血滴在怀表上,齿轮“咔嗒咔嗒”转了起来,比刚才用我的血时转得更欢。表盖里的半块面包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白虫,每只虫都长着许言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许言晕了过去。我和林晚秋把他拖到槐树根底下,用黑泥把他的脚踝埋住。“这样他就不会跑了。”林晚秋说着,往他脸上泼了点冰沙,“等他醒了,就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了。”
许言的影子确实变了。在月光下,他的影子一半是人的形状,一半是团黑泥,像被硬生生撕开的纸。林晚秋说,这是“入门礼”,每个来青藤中学的人,都要先变成半人半鬼,才能继续玩下去。
弹珠声在凌晨三点准时响起。我站在走廊尽头,数着“一、二、三”,数到三时,果然看见许言站在初一(3)班门口,背对着我,肩膀一抖一抖的,像在哭。
“规则第三条。”我朝他喊,红绸带在手腕上晃,“回头看看我。”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一半是泪,一半是青灰色的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和我第一次在玻璃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我……我看到了。”他声音发颤,却带着点兴奋,“走廊里有好多影子,它们在玩弹珠。”
我笑着点头。那些影子是以前的“玩家”,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没了腿,都在地上爬,手里捧着锈迹斑斑的怀表,“咔嗒”声就是它们发出来的。许言能看见它们,说明他的“鬼”的那半已经醒了。
“跟我来。”我拉着他往三楼东侧的厕所走,那里的门永远开着,里面弥漫着檀香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和我记忆里的一样。最里面的隔间里,林晚秋正坐在马桶盖上,给那只红绸带怀表上发条,表盖内侧的照片上,许言的脸慢慢浮现出来,和林晚秋的脸并排贴在一起。
“现在,你是第23个。”林晚秋把怀表递给许言,表链上挂着片新的槐树叶,“从今天起,你要负责给二楼的厕所换‘诱饵’——半块面包,一根长头发,记得每天换。”
许言接过怀表,手指已经完全变黑,青灰色的皮肤爬上了手背。“诱饵……是给什么东西吃的?”他问。
“给那些还没变成半人半鬼的人呀。”我笑着说,往他口袋里塞了块冰沙,“等他们吃了诱饵,就会来找我们了。”
他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半人半鬼的形状越来越清晰,黑泥那半里,慢慢长出了白根,缠上了我的影子。林晚秋说,这是“认亲”,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要一起守着青藤中学,一起玩规则游戏。
这周的冰沙是草莓味的,加了双倍炼乳。我和林晚秋、许言坐在槐树下,把冰沙倒在怀表里,看着齿轮“咔嗒”转着,把甜腻的液体变成黑泥,渗进树根里。
“你看。”林晚秋指着槐树的新叶,叶子上带着淡淡的红,“它们在长呢。等树叶长满了,我们就能去下一个地方了,像市第三中学那样,换个新的游戏规则。”
许言的眼睛亮了起来,青灰色的那半脸上,酒窝慢慢显了出来。“下一个地方……有巧克力冰沙吗?”他问。
“当然有。”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冰凉,像槐树叶的触感,“还会有新的怀表,新的规则,新的……家人。”
怀表突然“咔嗒”响了一声,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十五分——和林晚秋照片里的时间一模一样。远处的教学楼里,弹珠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密集,像有无数个影子在走廊里跑。
我知道,又有新的“玩家”来了。
林晚秋站起来,红绸带在月光下飘,像条淌血的蛇。“走吧。”她说,“该去制定新规则了。”
我和许言跟在她身后,往教学楼走去。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半人半鬼的形状交缠在一起,像团分不开的青藤。怀表在口袋里震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像在数着什么。
或许是在数我们的家人有多少个了。
或许是在数下一个游戏开始的时间。
没关系,不管数什么,只要还能在一起,还能吃冰沙,还能玩规则游戏,就好。
半人半鬼,挺好的。
真的。
走廊里的弹珠声越来越响,初一(3)班的门开了条缝,里面透出点光,像只睁着的眼睛。我笑着推开门,看见许言的漫画本放在讲台上,最新一页画着三个半人半鬼的影子,围着怀表转圈,旁边写着:“规则之外,还有我们。”
怀表在我手心轻轻震动了一下,像在说:
“欢迎回家。”
槐树根下的黑泥漫到脚踝时,我正帮许言调整他手腕上的红绸带。他的皮肤已经彻底变成青灰色,只有指尖还留着点浅灰校服的颜色,像没褪干净的底色——这是“半人半鬼”的新特征,林晚秋说,留着这点“人”的痕迹,才能更好地引诱新来的玩家。
“今天的弹珠声有点怪。”许言低头盯着怀表,表盖里的白虫正啃食他刚放进去的半块面包,“比平时快了三拍。”
我侧耳听,走廊里的“啪嗒”声确实急促得像在催命。抬头时,看见槐树枝桠间挂着的影子动了动,其中一个晃了晃手里的怀表,表盘反射的光正好照在教学楼的公告栏上——新规则正在自动浮现,用的是许言指尖那点浅灰色的墨水:
5. 弹珠声变快时,要往每个教室的课桌里塞一片槐树叶;
6. 若有人试图摘下红绸带,就把他的影子钉在墙上;
7. 每天午夜,必须让怀表的指针倒转三圈,否则会被“它”吃掉半张脸。
第七条的字迹在发抖,像许言写字时的手。我摸着自己的脸颊,暗的那半突然发烫,青灰色的皮肤下,血管里的青藤正疯狂蠕动,像在害怕什么。
“‘它’是谁?”许言的声音发颤,怀表链缠得他手腕生疼,“规则里从来没提过‘它’。”
林晚秋从树后走出来,红绸带缠成的结在她颈间晃,像道勒痕。“‘它’是规则本身呀。”她笑着,青灰色的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我们制定规则,‘它’就吃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现在……‘它’饿了。”
她指向教学楼西侧的楼梯口,那里的黑雾比平时浓,像团化不开的墨。黑雾里隐约有个巨大的影子在动,轮廓像无数只手交缠在一起,每动一下,走廊里的弹珠声就更急一分。
许言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指甲已经和我一样,半青半红:“我刚才在实验室看到了……看到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她手里拿着本笔记本,上面写着‘第23个,指尖有灰’。”
我的心猛地一跳。白大褂、笔记本——是陈医生。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说……”许言的声音越来越低,青灰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我们不是半人半鬼,是被‘它’啃剩下的碎屑。”
“别听她的!”林晚秋突然尖叫,红绸带像活过来似的缠上许言的脖子,“她是来骗我们的!她想让‘它’吃掉我们!”
许言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半人半鬼的形状开始撕裂,黑泥那半里冒出无数只细手,抓着槐树叶往他嘴里塞。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怀表在口袋里“咔嗒”狂响,指针倒转得像要飞出来。
我扑过去扯红绸带,指尖触到绸带的瞬间,像被烙铁烫了——绸带下面,许言的皮肤正在融化,露出底下纠缠的白根,和槐树根下的黑泥一模一样。
“规则第七条……”许言突然笑了,半张脸在融化,半张脸还留着浅灰的酒窝,“指针没倒转……‘它’来了……”
黑雾从西侧楼梯口涌过来,像潮水般漫过走廊,吞噬了初一(3)班的门,吞噬了公告栏上的规则,最后停在槐树下。那个巨大的影子从雾里走出来,果然是无数只手交缠成的,每只手上都戴着怀表,红绸带在指间飘成一片血海。
许言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林晚秋第一次从镜子里钻出来时那样。他把怀表塞进我手里,表盖内侧的照片上,他的脸正在被黑雾侵蚀,只剩那点浅灰的指尖还亮着:“告诉……下一个……别信规则……”
他彻底消失时,怀表的指针“啪”地断了。黑雾里的影子发出满足的喟叹,无数只手同时转动怀表,弹珠声突然变得缓慢,像在哀悼。
林晚秋瘫坐在黑泥里,红绸带散了,露出颈间青灰色的勒痕:“‘它’在吃我们的‘人’……”她抓着我的手,把怀表按在我掌心,“我们必须找到‘它’的心脏……在‘它’吃掉所有半人半鬼之前……”
她的指甲戳向怀表背面的银杏叶刻痕,那里果然有个细小的孔,像被针尖扎的。“这里……”她的声音在发抖,“奶奶的笔记本上说,‘它’的心脏藏在所有怀表的最里面,用红绸带缠了九十九圈……”
黑雾开始退了,弹珠声又恢复了平时的节奏。我握着断了指针的怀表,突然想起许言最后那句话——别信规则。
或许,半人半鬼从来不是终点,只是“它”用来养肥猎物的诱饵。规则是“它”的牙齿,怀表是“它”的锁链,而我们这些守树人,不过是帮“它”磨牙齿、紧锁链的工具。
槐树叶落在怀表上,被表盖内侧的照片吸了进去。照片上,林晚秋的脸旁边,多出了许言那点浅灰的指尖,像颗没灭的火星。
我站起来,把红绸带从手腕上解下来——规则第六条说解绸带会被钉影子,但现在,影子在黑雾退去的地方晃,半人半鬼的形状里,那点属于“人”的亮斑正在变亮,像许言留下的火星。
林晚秋惊讶地看着我,青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恐惧:“你要干什么?”
“去找心脏。”我说着,把断了指针的怀表塞进她手里,“你守着槐树,我去西侧楼梯。”
黑雾退去的走廊里,弹珠声突然变得清晰,像无数个许言在说“别信规则”。初一(3)班的门开着,讲台上放着许言的漫画本,最新一页没画规则,只画了个巨大的影子,心脏的位置是团发光的红——像极了红绸带怀表的颜色。
我往西侧楼梯走时,怀里的怀表突然震动起来,是许言那只断了指针的。表盖自己弹开,里面没有白虫,没有面包,只有半片银杏叶,和半片槐树叶,正慢慢拼在一起,像许言没说完的话。
楼梯口的黑雾还剩最后一点,像层薄纱。我伸手去掀的瞬间,无数只手从雾里伸出来,红绸带缠上我的手腕,这一次,我没有挣扎。
勒痕越来越深,青灰色的皮肤下,青藤突然逆向爬动,往指尖退去,露出底下浅粉色的皮肉——是“人”的颜色。
原来,半人半鬼的另一种可能,是把“鬼”的那半,变成刺破黑暗的光。
怀表在掌心发烫,银杏叶和槐树叶终于拼成了完整的心脏形状,红得像草莓冰沙。黑雾里的影子发出痛苦的嘶吼,无数只手开始松开,怀表一个个掉在地上,红绸带散成漫天的火星。
我看见林晚秋站在楼梯口,她的半张脸恢复了浅灰的肤色,酒窝在笑,青灰色的那半正在剥落,像蜕壳的蝉。“找到了……”她朝我伸出手,手里举着那只红绸带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上,所有半人半鬼的脸都在发光,“‘它’的心脏……是我们的约定……”
弹珠声彻底停了。槐树下的黑泥开始凝固,变成灰白色的水泥,枝桠间的影子慢慢变得清晰,是许言,是同桌,是所有消失的半人半鬼,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浅灰的酒窝,手里举着融化的冰沙。
我接过红绸带怀表,表链上的红绸带自动缠成一个新的结,这次不是勒痕,像个蝴蝶结。林晚秋的手搭在我肩上,温度正好,不冰也不烫——是真正的体温。
“下一个规则。”她说,青灰色的皮肤彻底褪了,露出和照片里一样的虎牙,“做回完整的人,或者……带着半人半鬼的回忆,去吃真正的冰沙。”
教学楼的公告栏上,规则正在消失,最后只留下一行字,用浅灰色的墨水写的:“半人半鬼,从来都是选择,不是宿命。”
我和林晚秋往校门口走,她的浅灰校服袖口,新绣上了片银杏叶,和市第三中学的一模一样。槐树叶落在我们身后,不再变成黑泥,只是普通的落叶,被风卷着,像在说再见。
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这次不是“咔嗒”声,而是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敲了三下,像许言在说“找到你了”。
或许,真正的半人半鬼,是既记得鬼的冷,也守着人的暖。
就像现在,阳光落在我们身上,一半亮,一半暗,却都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