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正燃到第三折,云岫垂着眼,看自己裙摆上绣的缠枝莲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阴影。
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三十七个与她一样身着素白参选服的女子,正屏着气等候宫门执刃的遴选。檀香混着她们发间的脂粉气,在巍峨的羽宫大殿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网中央的高座上,那个本该是这场选亲主角的男人,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指间的玉扳指。
宫子羽。
云岫的睫毛颤了颤。无锋给的卷宗里说,这位新上任的执刃是块扶不上墙的废料,沉迷酒色,连父兄留下的羽宫都快守不住。可此刻他半倚在龙纹宝座上,松散的衣襟敞着,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新疤,那双看似漫不经心的桃花眼扫过人群时,却像淬了冰的钩子——分明是头懂得藏起利爪的幼狮。
「都抬起头来。」
身旁的女官尖声提醒,云岫随众人缓缓抬眼,目光刚触及宫子羽的瞬间,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是错觉。
她下意识攥紧袖口,那里藏着一枚绣针,是无锋给的「信物」,也是催命符。按计划,她该在被选中后,用这枚淬了「断情散」的针,取宫子羽的性命。
可此刻刺痛顺着血脉蔓延,竟让她眼前浮出一片猩红——不是记忆里的画面,倒像是……另一个人的视角。
烈火,厮杀,还有个穿着玄色朝服的男人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半截羽箭。
「姑娘?」
身侧的女子轻轻碰了碰她的肘弯,云岫猛地回神,才发现宫子羽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探究。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懒懒散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执刃,贱名云岫。」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惊悸。按无锋给的身份,她该是江南来的孤女,温顺,怯懦,最好是让人一眼就忘的那种。
可宫子羽却笑了。
「云无心以出岫,好名字。」他从高座上站起身,玄色锦袍扫过阶上的玉琮,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就你了。」
满殿哗然。
云岫僵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不对,不该是这样的。无锋算好的人选是吏部尚书的侄女,家世清白,便于安插眼线,而她,本该是陪跑的棋子,负责在混乱中制造机会。
「执刃,这不合规矩!」殿外传来冷冽的男声,青灰色衣袍的身影踏进来,腰间佩剑的穗子是雪白色的——是角宫宫主,宫尚角。
他刚从边关回来,眉宇间还带着风霜,目光扫过云岫时,像鹰隼盯上了猎物。「此女来历不明,恐是……」
「恐是无锋的人?」宫子羽漫不经心地打断他,走到云岫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宫尚角,你是不是忘了,现在谁是宫门执刃?」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玉扳指的凉意,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云岫的心脏又开始抽痛。这一次的画面更清晰——是宫尚角跪在灵前,面前的牌位上写着「宫朗角」三个字,他握着剑的手在流血,却浑然不觉。
而宫子羽的指尖,正按在她耳后那点朱砂痣上。
「这颗痣倒是特别。」他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跟我一位故人……很像。」
云岫浑身绷紧,几乎要去摸袖口的针。可宫子羽已经松开了手,转身对女官吩咐:「带她去偏殿梳洗,今夜就入我寝宫。」
宫尚角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临走前,又深深看了云岫一眼。那眼神里的审视,让她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被女官领着往偏殿走时,云岫经过一道回廊,看见角落里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正低头摆弄着什么。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秀却透着阴鸷的脸,是徵宫宫主,宫远徵。
四目相对的刹那,心口的刺痛第三次袭来。
这次的画面是间药庐,少年拿着解剖刀,在一具……分不清是活物还是尸体的东西上划下精准的一刀,嘴角噙着兴奋的笑。
云岫猛地别过脸,加快了脚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道自出生起就刻在她心口的朱砂咒痕,从未这样频繁地异动过。无锋的医师说,这是「织影血咒」,能让她感知到靠近之人的恶意,可刚才那些画面……分明是旁人的记忆。
难道血咒还有别的用处?
正思忖着,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灰衣的侍卫,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线条紧绷的下颌。
「跟我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熟悉的冷意。
是寒鸦柒。
无锋派来的联络人,也是……当年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
云岫被他拽到假山后,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里面是『牵机引』,比断情散烈十倍,今夜务必得手。」
油纸包上的褶皱硌着掌心,云岫捏紧了它,问:「为什么宫子羽会选我?」
寒鸦柒的目光落在她耳后的朱砂痣上,眸色沉沉:「因为这颗痣。」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宫朗角耳后,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
宫朗角。
云岫想起刚才在宫尚角记忆里看到的牌位,心脏又是一阵抽痛。原来如此,宫子羽选她,根本不是因为名字,而是因为这颗痣,因为她像那个叫宫朗角的人。
「记住你的身份。」寒鸦柒松开手,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当年被烙铁烫伤的。「你是无锋的刀,不该有多余的心思。」
他转身离开,灰衣融入暮色里,像从未出现过。
云岫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枚银质的发簪,簪头嵌着细小的黑曜石,针尾闪着幽蓝的光——那是牵机引的毒性。
她将发簪插进发髻,镜中映出一张清秀的脸,耳后的朱砂痣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红。
夜色渐深,女官引着她往宫子羽的寝宫走。途经花园时,看见宫远徵蹲在石台上,正用银针刺一只通体碧绿的虫子,见她经过,抬起头冲她笑了笑,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迹。
「云姑娘,」他晃了晃手里的针,「夜里凉,可得当心些……毒虫。」
云岫攥紧了袖中的发簪,快步走过。
推开寝宫的门,宫子羽正坐在窗边喝酒,月光洒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他看见她进来,举起酒壶:「过来。」
云岫走过去,被他一把拽进怀里。酒气混着龙涎香的味道包裹住她,他的手按在她的心口,那里的咒痕正在发烫。
「怕吗?」他低头问,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
云岫的指尖摸到发簪的尾端,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刺进他的颈侧。可心口的刺痛突然变成灼热,眼前浮现出最后一幅画面——
是宫子羽跪在灵前,对着两座牌位磕头,额头磕出了血,却一遍遍地说:「哥,爹,我会守住宫门的。」
她的手顿住了。
宫子羽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轻笑一声,咬住她的耳垂:「别紧张,今晚……我只是想看看,你这颗痣,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会发烫。」
他的指尖滑向她的耳后,带着滚烫的温度。
云岫闭上眼,将那枚淬毒的发簪,更深地藏进了袖中。
这场棋,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她的预想。而她这枚看似任人摆布的棋子,心口的朱砂咒痕,到底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