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神爱上蝴蝶
“陈医生，我的病需不需要忌口？”
“火锅、烧烤、奶茶、可乐这些我最近都可以不吃不喝。”
“我也可以早睡早起， 不再熬夜。”
庄子昂盯着主治医生陈德修，一脸诚恳。
因为他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非常不妙。
陈德修五十岁左右年纪，地中海发型，戴着厚厚的金丝眼镜。
身后满满一面墙的锦旗，默默诉说着他的医术精湛、 德高望重。
“不，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这么轻飘飘一句话, 在庄子昂听来, 却犹如晴天霹雳。
陈德修递过来的诊断书上， 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
翻译出来，大约就八个字。
不治之症, 无力回天。
“陈医生， 我还剩多少时间？”庄子昂噪音颤抖， 内心充满对死亡的恐惧。
“最多三个月，看开一点，人都逃不开这一天。”陈德修无奈地叹息。
作为医生， 他见惯生死， 本以为早已心如止水。
但看到如此青葱少年, 将不久于人世, 依
然感到痛惜。
在病魔面前， 生命显得格外脆弱。
庄子昂手握诊断书，不记得是怎样离开医院的。
十八岁的年纪， 在这桃花盛开的季节， 生命却已经开始倒计时。
三个月， 九十天，二千一百六十个小
时……
陈德修说三个月， 实际上可能没那么多。
弹指一挥间 就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他显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像是陈年的尸布，沉甸甸地糊在庄子昂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粘腻。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冰冷地切割着诊室里凝滞的空气。那张薄薄的纸，被医生推过桌面，边缘蹭过冰冷的金属，发出轻微又刺耳的“嘶啦”声。
他走出医院大门，正午的阳光白得晃眼，毫无暖意，只把行道树的影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书包里，那张刚刚拿到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省级三好学生”奖状，此刻像一个滚烫的、充满嘲讽的烙印，紧贴着他的脊背。十八年了，那些摞起来能压弯书架的奖状，那些贴在客厅墙上最显眼位置、被父亲用来待客时不经意提及的荣誉，那些母亲偶尔回来探望时短暂停留的目光所系……它们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把他紧紧缠缚在名为“完美”的木偶架上。
有什么用？
庄子昂猛地停下脚步，站在自家楼下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他粗暴地拉开书包拉链，手指触碰到那张光滑硬挺的纸，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把它抽了出来，惨白的纸张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没有半分犹豫，他双手抓住纸的两端，用力。
“嗤啦——”
清脆的裂帛声在寂静的午后异常刺耳。纸张沿着印着烫金大字的纹路，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两半。接着是四半、八半……动作机械、冷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碎片像被猎枪打中的鸟，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在树下肮脏的积雪和枯叶上。他抬脚，狠狠碾了上去，鞋底沾上污泥，也碾碎了那“三好学生”四个金光闪闪、曾代表了他整个苍白人生的字。碎片被踩进污雪里，迅速变得脏污不堪。
去他妈的年级第一！去他妈的别人家孩子！去他妈的爹不疼娘不爱！
胸腔里那团压抑了十八年的、混杂着绝望和暴戾的火焰，终于冲破了名为“理智”的堤坝，熊熊燃烧起来。他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离开那些虚伪的奖状和期待，离开这具已经开始倒计时的、令人作呕的躯壳所能触及的一切！
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尖锐地撕扯着校园上空的宁静。庄子昂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退开教室的后门，巨大的声响引得零星几个提前回教室的学生惊愕抬头。他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一把抓起空空如也的书包甩在肩上，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所有“好学生”都该敬而远之的地方——学校西边那段被爬山虎覆盖了大半、早已被无数逃课前辈验证过可靠性的旧围墙。
午后的风带着残冬的寒意，吹在脸上刀割似的。庄子昂一路狂奔，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这陌生的痛感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他，提醒着那“三个月”的判决。他跑得更快，仿佛要把这该死的命运甩在身后。
目标就在眼前。斑驳的红砖墙，上面攀爬着枯萎纠结的藤蔓。庄子昂没有丝毫停顿，助跑，蹬墙，双手猛地攀住墙头湿冷的砖沿，手臂肌肉贲张，爆发出平时绝不会有的力量。他像一只矫捷又狼狈的猫，笨拙却迅速地翻了上去。
墙外，是陌生的自由，混杂着泥土和垃圾的气息。他骑在墙头上，急促地喘着气，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混合着逃离的虚脱感和一种近乎毁灭的亢奋。就在这时，一阵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了他书包侧袋里没拉紧拉链露出的半本崭新的物理习题集。
那本子像断了线的风筝，打着旋儿，直直地朝着墙根下落去。
“啪！”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属于女孩的惊呼。
庄子昂的心猛地一沉，糟糕！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墙根下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女孩正蹲着。那本从天而降的习题集，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她面前摊开的一堆作业本和试卷上。纸页像受惊的蝴蝶，被砸得四散纷飞，有几张甚至被风卷着飘出去老远。
完了，惹麻烦了。庄子昂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身体比思维更快，几乎是滚落般从墙头翻下。落地时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顾不得疼，连忙冲向那个蹲着的女孩。
“对…对不起！”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干涩嘶哑，“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他手忙脚乱地弯腰，胡乱地去抓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女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一时没动。庄子昂慌乱地捡起几张试卷，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抬起头，想把试卷递过去，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秋天倒映着晴空的湖水，此刻带着一丝刚刚回过神来的茫然，定定地看着他。然后，那茫然迅速褪去，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涟漪，弯成了两泓明亮的月牙儿。她的唇角一点点向上翘起，最终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脸颊上陷下去两个小小的、甜蜜的漩涡。
“同学，”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带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像风吹过檐下的风铃，“你东西掉了。”
她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没有指向地上散落的纸张，也没有指向庄子昂慌乱中捡起的试卷，而是径直指向了他自己的胸口。她的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和空气，仿佛带着奇异的温度，精准地点在他心脏的位置。
“喏，”她眉眼弯弯，笑容狡黠又明亮，仿佛穿透了这阴郁下午的所有阴霾，“你的命。”
庄子昂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在女孩指尖遥遥一指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凝固，四肢冰凉，连那一直如影随形的钝痛都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她说什么？
“你的命。”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带着梨涡的笑容里吐出来，却比医院里那冰冷的宣判更加惊心动魄。她怎么会知道？那诊断书明明还揣在自己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从未示人！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寒意，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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