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他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有那不断滋生的、名为“扭曲”的毒藤，正疯狂地缠绕上他的心脏，勒紧，再勒紧。

       二十天。

       像二十个漫长的世纪，在消毒水的浸泡和心电监护仪的冰冷嘀嗒声中缓慢爬行。庄子昂几乎不再说话，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接受着治疗。护士进来换药，他沉默地看着针头刺入青紫色的血管；护工送来寡淡的流食，他木然地吞咽。只有在深夜，当病房彻底陷入黑暗，他才会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不再望向门口，不再期待那抹蓝白的身影。他只是死死盯着天花板，一遍遍在脑海中描摹苏雨蝶的样子。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那对小梨涡，她仰头看银杏叶时白皙的脖颈线条，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嘴唇……这些画面不再带来温暖，反而像淬了毒的刀，每一次回想都带来更深的痛苦和更强烈的占有欲。

       他必须拥有她！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这念头像癌细胞一样在他脑子里疯狂增殖，侵蚀掉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又一个被剧痛和窒息感撕扯醒的深夜。庄子昂蜷缩在病床上，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粘腻地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痛楚。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压得他透不过气。扭曲的占有欲混合着濒死的绝望，像两头凶兽在胸腔里疯狂撕咬、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躯壳。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停在床边，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的馨香。

       庄子昂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都骤然集中到了床边那个存在上。是苏雨蝶？她怎么会来？这个时间？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微光，他看清了站在床边的人。是苏雨蝶。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外面只随意套了件校服外套，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眶却红得厉害，像是狠狠哭过一场。她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悲伤，有挣扎，还有一丝……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近乎破碎的依赖？

       这个眼神，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庄子昂脑中最后一丝名为“克制”的枷锁。

       所有的疼痛，所有的黑暗，所有的绝望和疯狂扭曲的占有欲，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早已被病痛和恨意折磨得枯瘦的手臂，却在这一刻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像一头潜伏已久的豹子，猛地从病床上弹起！

       “呃啊！”

       苏雨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掼倒在冰冷的病床上！后背撞得生疼，眼前金星乱冒。

       庄子昂枯瘦如柴的手指，带着惊人的灼热和力量，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地、精准地扼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他的膝盖重重地压在她挣扎的身体上，将她死死地钉在白色的床单上。黑暗中，他俯视着她，那双眼睛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温和与克制，只剩下最原始的、被逼到绝境的兽性。

       “我的……”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滚烫的呼吸喷在苏雨蝶惊恐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带着血腥和硫磺的气息，“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苏雨蝶被扼得无法呼吸，脸色迅速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紫，双手徒劳地去掰他铁钳般的手指，双腿徒劳地踢蹬着。濒死的窒息感让她眼球微微凸起，视野开始模糊。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死亡的边缘，她看着庄子昂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被彻底扭曲吞噬的眼睛，看着这个被病痛和绝望折磨得形销骨立、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生命力的少年……

       一丝极其诡异的、近乎解脱的笑意，竟缓缓地、艰难地在她青紫的唇角绽开，牵动了那对小小的梨涡。尽管被扼住喉咙，她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字：

       “咳……现在……才像……活过啊……”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像回光返照的星辰，死死地盯着他疯狂扭曲的脸，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欣赏和……惋惜？

       “……可惜……”她的瞳孔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微弱，“……太迟了……”

       “滴——！滴——！滴——！”

       尖锐、凄厉、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刺破了病房死寂的黑暗！心电监护仪那原本规律跳动的绿色线条，瞬间变成了一条令人心悸的、笔直的死亡之线！刺目的红光疯狂闪烁，将整个病房映照得如同血海炼狱！

       那代表着心跳停止的长鸣，像一把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庄子昂被疯狂占据的神经上！

       扼住苏雨蝶脖子的手，那仿佛灌注了所有生命和扭曲执念的力量，在这一声刺破耳膜的死亡长鸣中，如同被无形的巨斧斩断，瞬间僵住、松懈、滑落。

       “嗬……”庄子昂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仿佛灵魂被抽空的喘息。他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力气，都在那声长鸣响起的瞬间被彻底抽干。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蛀空的朽木，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沉重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回病床上。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刺目的红光，苏雨蝶青紫痛苦的脸，都变成了晃动扭曲的光斑。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抽离，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只有那尖锐的长鸣，还在持续不断地、单调地、残忍地宣告着终结。

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

       冰冷的黑暗如同潮水，即将彻底淹没他最后一点意识。

       就在意识沉入深渊的前一刹，一股带着馨香的暖意猛地靠近！

       一个柔软、冰凉、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决绝气息的吻，重重地、毫无预兆地印在了他冰冷干裂的嘴唇上！

       庄子昂涣散的瞳孔，在彻底失去焦距前的最后一瞬，模糊地映出了苏雨蝶近在咫尺的脸。她的唇紧紧贴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的脸颊上，滚烫得灼人。她闭着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沾满了细碎的水光。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庄子昂从未听过的、近乎破碎的温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长鸣，直接撞入他即将寂灭的灵魂深处：

“……这次……换我陪你……走到最后一天……”

       那吻，冰凉而灼热。那泪，滚烫而苦涩。那誓言，微弱却如惊雷。在这濒死的边缘，在这宣告终结的长鸣声中，荒谬而固执地，点燃了最后一点微弱的、不知是希望还是更深绝望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