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她的一切。她递来的那张带着馨香的面巾纸，被他抚平褶皱，夹在物理课本的扉页；她随手画在草稿纸上的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蝴蝶，被他剪下来，贴在笔盒内侧；甚至她抱怨食堂排骨太甜时皱起的小鼻子，都成了他午夜梦回时反复描摹的画面。

       他像个虔诚的信徒，收集着神明无意间洒落的碎屑，试图拼凑一个虚幻的、能支撑他走完最后这段路的幻梦。

       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刀刃般的锋锐，刮过校园，卷起漫天金黄的银杏叶。庄子昂裹紧了校服外套，仍觉得那股寒意无孔不入，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刚刚结束又一次痛苦的化疗，身体虚弱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开的纸，每走一步都耗尽全力。视野边缘又开始出现熟悉的、令人烦躁的黑翳，像一群不祥的乌鸦在盘旋。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熬过这阵眩晕。目光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投向教学楼后那片寂静的银杏林——那是苏雨蝶偶尔会去晨读的地方。金色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像一地碎金。

       然后，他看到了。

       那棵最高大的银杏树下，金色的落叶毯上，站着他在这世上仅存不多的、可以称之为“兄弟”的人——李浩然。而站在李浩然对面的，那个微微仰着头，侧脸线条在夕阳余晖中柔和得像一幅画的女孩，正是苏雨蝶。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拉长，又被粗暴地碾碎。

       庄子昂清晰地看到李浩然低下头，嘴唇凑近了苏雨蝶的耳边。他看到苏雨蝶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侧过脸，白皙的耳廓在夕阳下透出一点粉红。他看到李浩然的手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占有，轻轻拂开了落在苏雨蝶肩头的一片金叶。

       紧接着，李浩然低下头。

       苏雨蝶闭上了眼睛。

       他们的身影在漫天纷飞的金色落叶中，在庄子昂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缓缓地、无可挽回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片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庄子昂的脚边，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疼痛，是比疼痛更可怕千万倍的、彻底的崩塌。眼前最后的光亮被浓稠的黑翳彻底吞噬，胃里翻江倒海，一股灼热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他猛地弯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脆弱的胸腔，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脚下金黄的银杏叶上，洇开一小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耳畔只剩下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血液滴落的微弱声响。那棵金色的大树，那树下亲吻的身影，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令人作呕的色块。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绊在凸起的树根上，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铺满落叶的地上。

       尘土和枯叶的气息呛入鼻腔，混合着嘴里浓重的血腥味。他蜷缩着，像一只被车轮碾过的虫，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五脏六腑移位。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人影惊慌地跑了过来，似乎有惊呼声……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有苏雨蝶闭着眼睛接受那个吻的画面，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残忍地切割着他仅存的意识。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再次顽固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庄子昂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天花板，输液瓶……还有床边一个晃动的人影轮廓。

       “醒了？”是苏雨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庄子昂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终于聚焦在她脸上。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校服外套有些凌乱，脸色比平日更苍白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小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片已经变成干枯黄褐色的银杏叶——是他之前某次在银杏林里“偶遇”她时，鬼使神差地捡起，又笨拙地塞给她的。

       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剧痛和窒息感，随着意识的回笼，再次汹涌地翻腾起来。银杏林里那刺目的一幕，比癌细胞更凶猛地啃噬着他的神经。他死死盯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苏雨蝶似乎看懂了他眼中的风暴。她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灼人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个装着枯叶的小袋子，塑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像在为谁的生命做着倒计时。

       “庄子昂，”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里，“我们…就到这儿吧。”

       “就到这儿？”庄子昂猛地呛咳起来，牵扯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痛，更多的血沫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嘴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他撑着床沿，用尽全身力气坐起一点，眼睛赤红地瞪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什么叫就到这儿？那银杏树下算怎么回事？李浩然…他算什么东西？！”

       苏雨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里面有怜悯，有疲惫，还有一种庄子昂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疏离。

       “和他没关系。”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斩钉截铁，“庄子昂，你醒醒吧。”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落在他惨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血渍的脸上，眼神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温度，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别死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她捏着那个装着枯黄银杏叶的密封袋，手指缓缓用力，薄脆的叶子在透明的塑料里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顷刻间化作了齑粉。

       “你死了，”她抬起眼，直视着他瞬间僵住、如同被冰封住的脸，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谁替我爱他？”

       “谁替我爱他……”

       这五个字，每一个都像裹着冰棱的重锤，狠狠砸在庄子昂的耳膜上，然后一路碾过神经，砸进心脏最深处。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刚刚强撑起的身体猛地脱力，重重地砸回病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眼前一阵阵发黑，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碎裂的内脏呕出来。

       苏雨蝶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她站起身，将那个装着叶屑粉末的密封袋，随手丢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咚”一声。然后，她转身，没有丝毫留恋，蓝白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吞没。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冰冷的声音，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单调地敲打着庄子昂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像个破败的风箱，徒劳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每一次呼气都像在吐出灵魂的碎片。黑暗，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要将他彻底吞噬。

       那黑暗里，不再仅仅是死亡的阴影，更翻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东西。像被打翻的墨汁，浓稠、污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从心脏最腐烂的伤口里汩汩涌出。是恨吗？是嫉妒吗？不，比那更可怕。是一种冰冷刺骨的、想要彻底毁灭的占有欲。凭什么？凭什么他这具被死神预订的残躯，连最后一点微光都要被夺走？凭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碾碎他捧出的心，然后走向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