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总带着点没褪尽的凉意，卷着图书馆后院那棵老樟树的新芽气息，从半开的窗缝里溜进来，拂过唐沐雨垂在肩头的碎发。她踮着脚，指尖在顶层书架积了薄尘的书脊上滑过，试图把那本封面已经泛黄卷边的《人间词话》塞回原位——这是她今天整理旧书时发现的“漏网之鱼”，书页间还夹着一张褪色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谁写了一半的信。
图书馆三楼的旧书区向来人少，木质书架被岁月浸得发黑，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慢悠悠打着转。唐沐雨的帆布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指尖划过书脊时，偶尔带起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她个子不算矮，但顶层书架还是有点勉强。为了把那本《人间词话》推到最里侧，她微微踮起脚跟，身体前倾时，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摞码得不算稳当的精装书。那一瞬间，唐沐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眼睁睁看着最上面那本厚重的《西方哲学史》率先失去平衡，带着底下七八本同伴一起，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朝她头顶砸下来。
“小心！”
一声低沉的提醒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唐沐雨甚至来不及回头，就感觉一只手从斜后方伸过来，稳稳托住了即将倾塌的书堆。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泛着健康的淡粉色，虎口处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墨痕，像是刚写完字的人。力道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原本摇摇欲坠的书堆在那只手下迅速归位，最后只有最上面一本薄一点的《美学原理》没稳住，“啪嗒”一声掉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唐沐雨惊魂未定地转过身，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
男生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外面套了件浅灰色的冲锋衣，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领口。他的头发是利落的短发，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微乱，阳光恰好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线，侧脸清隽得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刚才托住书堆的手还停留在书架上，另一只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眼神里带着一丝刚被打扰的茫然，随即又沉淀成温和的关切。
“谢谢……谢谢你。”唐沐雨的脸颊有点发烫，下意识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细若蚊蚋。她刚才大概是太紧张了，现在才感觉到，对方身上有种淡淡的、像是松针混着墨香的味道，很干净，像雨后的森林。
男生收回手，指尖在书架边缘轻轻蹭了蹭，像是在擦掉那点墨痕。“没关系，”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清冷的质感，却不刺耳，“这里的书堆得太挤了，容易掉。”他弯腰捡起那本掉在地上的《美学原理》，随手掸了掸封面的灰尘，递还给唐沐雨时，目光落在她怀里还没放下的《人间词话》上，顿了顿，“喜欢王国维？”
唐沐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书，封面的“人间词话”四个字是烫金的，如今已经磨得有些斑驳。“嗯，”她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觉得里面的评论很有意思，比如那个‘三境界’说。”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男生随口接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他抬眼时，唐沐雨发现他的睫毛很长，阳光落在上面，投下一小片阴影，“第一境最难，也最清醒。”
唐沐雨没想到他会接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抱着书站在原地，感觉脸颊更烫了。倒是男生先移开了视线，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书架，像是在找什么书。“你是来整理旧书的？”他问。
“嗯，我是学生会文化部的，今天轮到我值班。”唐沐雨小声解释，指了指旁边推车里堆着的几本待上架的书，“这些都是上周从旧书捐赠箱里挑出来的，有些还能看，就整理一下放回架上。”
男生“嗯”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走向另一边的书架。他的步伐很轻，冲锋衣的衣角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很快就融入了书架间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唐沐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低头把《人间词话》小心翼翼地塞进原位，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边静悄悄的，只有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像是谁留下的无声暗号。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继续整理书籍时，书架另一端的男生停下了脚步。霍辞言靠在书架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书脊，刚才托过书堆的那只手，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温的触感。他其实不是来借书的，只是刚才在楼下自习室听到三楼有动静，又想起管理员说今天是个女生来整理旧书，才上来看看。他认识唐沐雨，或者说，见过——在去年的迎新晚会上，她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台上有点紧张，声音却很清亮，像山涧的泉水。
只是刚才太匆忙，她大概没认出他。霍辞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虎口处的墨痕——早上帮导师誊写论文时不小心蹭到的，还没来得及洗。他扯了扯嘴角，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指尖刚碰到书脊，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
唐沐雨也听到了。她循声望去，只见图书馆的楼梯口拐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抱着画板的沈芯，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毛衣，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看起来活力满满。林厌跟在她旁边，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画筒，另一只手还替她拿着一杯没开封的奶茶，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逗得沈芯笑弯了眼。
“沐雨！沐雨！”走在后面的江时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的唐沐雨，立刻挥着手冲她喊。她今天穿了件牛仔外套，里面是亮蓝色的T恤，像个精力旺盛的小太阳，旁边跟着的徐云景举着相机，正对着窗外的老樟树取景，听到江时乐的声音，镜头下意识地转了过来。
唐沐雨笑着朝他们招手，心里的那点拘谨渐渐散开。沈芯是她的室友，也是她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学美术的，性格温柔又活泼；林厌是沈芯的学长，也是美术系的才子，看起来有点冷，对沈芯却格外耐心；江时乐是新闻系的，和徐云景是同班同学，两个人总爱凑在一起拍东西，一个负责出镜，一个负责拍照，像对吵吵闹闹的欢喜冤家。
“你怎么整理到现在呀？”沈芯把画板靠在书架上，凑到唐沐雨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她手里的书，“我们在楼下等了你半天，还以为你被书吃了呢。”
“哪有，”唐沐雨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这堆旧书有点乱，刚整理好顶层。”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芯身后，正好对上林厌的视线，对方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继续低头给沈芯拧奶茶的瓶盖，动作自然又熟练。
“喏，给你的。”江时乐从徐云景手里抢过一个三明治，塞到唐沐雨手里，“知道你没吃午饭，特意在楼下便利店买的。”她挤了挤眼睛，朝唐沐雨身后的书架方向努了努嘴，“刚才跟你说话的是谁呀？霍辞言？”
唐沐雨咬三明治的动作顿了一下：“你认识他？”
“废话，”江时乐挑眉，“计算机系的大神啊，年年拿国奖的那种。上次系里篮球赛，他一个三分球绝杀，帅得我当场拍了二十张照片！”她说着，捅了捅旁边的徐云景，“是吧，云景？你当时也在拍吧？”
徐云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老实地点头：“嗯，拍了。他投篮的姿势很标准，适合当素材。”他说着，忽然“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唐沐雨愣了一下，才发现他的镜头对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霍辞言消失的那个书架方向——准确来说，是书架缝隙间露出的那一角白色卫衣。
江时乐凑过去看相机屏幕，立刻低呼一声：“哇，这角度绝了！徐云景你可以啊，抓拍大神的背影都这么有氛围感！”
沈芯也好奇地凑过去看，林厌站在她身后，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屏幕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确实比你拍的那些花花草草好看。”
“喂，林学长，不带你这么损人的啊！”江时乐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唐沐雨，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说真的，沐雨，你跟霍大神怎么遇上的？他是不是跟你说话了？他平时可高冷了，我们系里女生想跟他搭句话都难。”
唐沐雨被她问得有点不好意思，含糊地说：“没什么，就是刚才我差点被书砸到，他帮了我一下。”她下意识地看向书架尽头，那里依旧静悄悄的，仿佛刚才那个清隽的身影只是她的错觉。
“啧啧啧，英雄救美啊！”江时乐拍了下手，正要再说点什么，就被沈芯拉了一下。“好啦，别闹沐雨了，”沈芯笑着打圆场，“我们不是约好去写生的吗？再不走太阳就太晒了。”
“哦对！”江时乐一拍脑袋，“走走走，沐雨，你整理完了吗？一起去呗？今天天气超好的，植物园的樱花开了，特别好看！”
唐沐雨看了看推车里剩下的几本书，摇了摇头：“不了，我这边还有点没弄完，你们去吧。”
“好吧，”江时乐有点失望，随即又振作起来，“那我们回来给你带樱花标本！”她说着，拉着徐云景就往楼梯口跑，沈芯和林厌跟在后面，沈芯回头冲唐沐雨挥了挥手：“我们走啦，结束了给你发消息！”
“嗯，路上小心。”唐沐雨笑着挥手，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图书馆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三明治，是她喜欢的金枪鱼口味，江时乐总是这样，大大咧咧的，却总能记住别人的喜好。
她转过身，继续整理推车里的书。阳光比刚才更盛了些，透过窗户落在她的手背上，暖融融的。唐沐雨拿起一本《飞鸟集》，正要往书架上放，忽然发现刚才霍辞言站过的地方，书架上多了一本摊开的书——正是他刚才抽走的《存在与时间》。书页翻开在第37页，旁边的空白处，有人用黑色水笔写了一行小字，字迹清隽有力：
“惊蛰的风，总带着新的故事。”
唐沐雨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墨痕还带着点湿润的光泽，显然是刚写上去的。窗外的风再次吹进来，卷着樟树叶的清香，拂过她的脸颊，像谁在耳边轻轻呼吸。
她不知道，书架的另一端，霍辞言靠在阴影里，看着她低头凝视那行字的侧脸，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纪念安发来的消息：“辞言，下午的算法课去不去？教授说要点名。”
霍辞言回了个“去”，收起手机，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冲锋衣的衣角扫过书架，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吹得唐沐雨耳边的碎发轻轻晃动。她抬起头时，只看到楼梯口一闪而过的灰色背影，像被惊蛰的风卷走的一片落叶，轻盈，却又在心底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推车里的书很快就整理完了。唐沐雨把空推车放回角落，锁好旧书区的门，沿着楼梯往下走。走到二楼时，她看到霍辞言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手边放着那本《存在与时间》，书页依旧翻开在第37页。
唐沐雨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她轻轻走下楼梯，走出图书馆的大门。三月的风迎面吹来，带着点樱花的甜香，她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云朵像棉花糖一样慢悠悠地飘着。
原来这就是惊蛰的风啊，唐沐雨想。带着点凉意，却又藏着无限的温柔，像谁在心里埋下的一颗种子，只等着某个瞬间，就会破土而出，长出满树的春天。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出图书馆大门的那一刻，靠窗的霍辞言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他抬起头，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在那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背影上。她的步伐很轻快，走到图书馆门口的樱花树下时，还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花瓣，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像被阳光吻过的花。
霍辞言的指尖在键盘上悬了片刻，最终关掉了正在编写的代码文档，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他敲下一行字：
“今天在图书馆，遇见了去年迎新晚会上的那个女生。她抱着一本《人间词话》，像抱着整个春天。”
窗外的风穿过樱花树，带来一阵细碎的花瓣雨，落在玻璃窗上，像谁写了一半的诗。惊蛰已至，万物生长，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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