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午后三点十七分砸下来的
唐沐雨正站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口，指尖捏着刚买的茉莉酥油纸袋，那点清甜香气被骤然翻涌的湿气裹住，闷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她抬头望了眼天，铅灰色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下来，先是零星几点凉意在鼻尖炸开，下一秒就成了倾盆之势，雨珠砸在对面老茶馆的琉璃瓦上，噼啪声密集得像是有人在天上撒豆子。
她往回退了两步，后背抵住斑驳的砖墙面，冰凉的潮气顺着棉布裙渗进来。屋檐不算宽，雨丝斜斜地扫进来，在她脚边洇出一小片深色水渍。油纸袋被她攥得更紧了些，袋角已经微微发潮，露出里面米白色的酥皮边角——这是她绕了三条街才买到的老字号点心，原本想赶在下午茶时间带回画室，和朋友们分着尝鲜。
巷子里的人都在跑。穿蓝布衫的阿婆抱着菜篮子往家赶，竹篮里的小葱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挤在画廊门口，对着突然变卦的天气唉声叹气；卖糖葫芦的大爷正手忙脚乱地往木杆上套塑料袋，糖衣在雨雾里泛着晶亮的光。唐沐雨踮起脚往巷尾望，画室的青砖小楼就在百米开外，可这雨势，跑过去怕是要淋成落汤鸡。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侧袋，空空如也——早上出门时看天气预报说晴空万里，伞这种东西，早被她忘在了玄关的伞桶里。
“啧。”她小声咂了下嘴，把油纸袋小心翼翼地塞进包里，正琢磨着要不要硬冲，头顶突然一暗。
雨声像是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只剩下闷闷的轰鸣。她愣了愣，缓缓抬起头，看见一把纯黑的长柄伞悬在半空，伞骨撑得笔直，边缘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伞柄末端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泛着用力时的淡白。
“站在这里会着凉。”
声音裹在雨雾里飘过来，带着点被水汽泡软的温润。唐沐雨转过头，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眸里。男人站在她左侧半步远的地方，黑伞明显往她这边倾了大半，深色衬衫的左肩已经洇出大片深色，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里。
是霍辞言。
她认得他。财经杂志的封面常客，白手起家的科技新贵，也是这条老巷里新开的那家设计工作室的主人。前几天她去工作室送合作合同，隔着玻璃门见过他一次，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西装，正低头和助理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得像精心雕琢的玉石。那时的他周身都裹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和此刻伞下温润的声音判若两人。
“霍先生？”唐沐雨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用麻烦了，我等雨小点儿就行。”
“雨不会小。”霍辞言抬眼望了望天，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雨珠，“气象预报说这是强对流天气，至少要下两个小时。”他的目光落在她帆布包上露出的画筒一角，“你是前面画室的？”
“嗯，我叫唐沐雨。”她点点头，指尖不自觉地绞着帆布包的带子。距离太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冽，意外地让人安心。
“走吧，我送你。”霍辞言侧身让开半步，黑伞稳稳地罩住两人头顶的方寸天地，“正好顺路。”
唐沐雨犹豫了两秒，看了眼越来越急的雨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太谢谢你了。”
两人并肩走进雨幕里。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侧斑驳的墙面和悬在半空的灯笼，恍惚间像是走进了一幅水墨画里。伞下的空间很小，唐沐雨刻意往边上靠了靠，肩膀还是时不时会碰到一起，每次触碰都像有电流窜过，她能感觉到他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烫得她耳廓发烫。
“你住这附近？”她没话找话地开口，试图打破沉默。
“嗯，工作室楼上有休息室。”霍辞言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雨巷的宁静，“你呢？看你经常往这边跑。”
“我家在对面街，画室是和朋友合开的。”唐沐雨笑了笑，“我们几个都是美院毕业的，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搞创作，就租了巷尾那栋老楼。”
“上次看到你们在墙上画的涂鸦，很有意思。”霍辞言的视线落在右侧斑驳的墙面上，那里有几幅色彩明快的卡通画，是纪念安上个月带着大家画的，“特别是那只抱着画笔的猫。”
“那是简芮画的，她最擅长画小动物。”唐沐雨眼睛亮了亮，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我们四个分工明确，我负责油画，纪念安搞装置艺术，简芮是插画师，还有徐云景……他是我们的‘全能管家’，从修水管到拉赞助，什么都干。”
霍辞言听得很认真，偶尔会应一声，目光落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发梢上。走了大约五十米，他忽然停下脚步，把伞往她这边又倾斜了些：“你头发湿了。”
“啊？”唐沐雨抬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手潮湿，“没事，反正快到了。”
霍辞言没说话，只是脚步放慢了些，黑伞稳稳地停在她头顶，自己的半边身子几乎完全暴露在雨里，深色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肩背线条。唐沐雨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袖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往他身边靠了靠：“伞往你那边挪挪吧，你都淋湿了。”
“没事。”他侧过头看她，雨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滑，“我火力壮。”
这句带着点玩笑意味的话让唐沐雨忍不住笑了出来，之前的拘谨消散了不少。她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像是落了星星，亮得惊人。雨还在下，伞外是噼里啪啦的雨声，伞内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茉莉酥香气和雪松味，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走到巷口第三个拐角时，唐沐雨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吵嚷声，混着雨声传过来。
“江时乐你是不是有病！抢我伞干什么！”
“谁让你不等我！我都在便利店门口喊你三分钟了！”
“那你不会自己买一把？非要抢我的？”
“便利店的伞卖完了！就剩一把粉色的，你让我一个大男人撑粉色蕾丝伞？”
唐沐雨和霍辞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他们绕过拐角，果然看到徐云景和江时乐正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拉扯，两人共用一把格子伞，伞面歪歪扭扭的，大半身子都露在雨里，头发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江时乐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大提琴老师，也是他们画室的常客，经常抱着琴来蹭咖啡；徐云景则是唐沐雨他们的大学学长，毕业后没找正经工作，跟着他们一起折腾画室，性子温和，唯独对上江时乐就像点燃了炮仗。
“你们俩能不能别吵了？”唐沐雨无奈地喊了一声。
听到声音，江时乐和徐云景同时转过头，看到他们俩共撑一伞的画面，都愣住了。江时乐吹了声口哨，挤眉弄眼地说：“哟，这不是唐大画家吗？什么时候勾搭上霍总了？”
“江时乐你闭嘴！”唐沐雨脸一下子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云景倒是比江时乐靠谱些，他推了推鼻梁上被雨水打湿的眼镜，对霍辞言点了点头：“霍先生，麻烦你送沐雨了。”
“举手之劳。”霍辞言淡淡地点头，目光落在他们俩手里那把摇摇欲坠的格子伞上，“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江时乐立刻摆手，胳膊肘捅了捅徐云景，“我们俩正‘共撑一伞’呢，多浪漫啊。”
徐云景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怼回去，就看到巷口跑过来一个红色的身影。
纪念安抱着一个大纸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里狂奔，红色连衣裙下摆已经湿透了，贴在小腿上，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却丝毫没影响她风风火火的气势。她看到树下的几个人，眼睛一亮，冲着唐沐雨喊：“沐雨！你们在这儿呢！”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唐沐雨连忙让霍辞言把伞往那边挪了挪。
“刚去便利店买东西，出来就下大雨了。”纪念安把纸箱往地上一放，喘着气说，“简芮在画廊门口等我，我把伞给她了，想着跑回来拿画室的备用伞。”她拍了拍纸箱，“顺便给你们带了热奶茶，刚在便利店加热过的。”
话音刚落，巷尾又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简芮撑着一把明黄色的伞，怀里抱着一个速写本，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看到唐沐雨身边的霍辞言，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沐雨姐，这位是……”
“这是霍辞言先生，送我回来的。”唐沐雨连忙介绍，“霍先生，这是简芮，我们画室的插画师。”
简芮眨了眨眼，偷偷凑到唐沐雨耳边小声说：“姐，你这是走了什么桃花运？雨天遇帅哥，还是个开黑伞的帅哥，简直是偶像剧剧情啊！”
唐沐雨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脸颊却更烫了。
霍辞言像是没听到她们的悄悄话，目光落在纪念安脚边的纸箱上：“需要帮忙搬吗？”
“不用不用！”纪念安连忙摆手，“就几步路了，我们自己来就行。”她弯腰抱起纸箱，对江时乐和徐云景喊，“你们俩别腻歪了，赶紧走了！奶茶要凉了！”
江时乐哼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抢了半天的格子伞，转而一把揽住徐云景的肩膀：“走就走，谁腻歪了？”徐云景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只能瞪了他一眼，任由他半拖半拽地往前走。
纪念安抱着纸箱跟在后面，简芮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了拉唐沐雨的衣角：“沐雨姐，我们也走吧？”
唐沐雨点点头，转头对霍辞言说：“那我们先过去了，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霍辞言看着她，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改天有空，我请你喝咖啡，就当是……谢谢你上次送的合同？”
唐沐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找借口，忍不住笑了：“应该是我请你才对，毕竟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那就这么说定了。”霍辞言抬手，把黑伞往她那边又推了推，“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嗯。”唐沐雨点点头，转身跟着简芮往画室走。走了两步，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霍辞言还站在原地，黑伞在雨幕里格外显眼，看到她回头，他还挥了挥手。
雨还在下，敲打着画室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唐沐雨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捧着纪念安带回来的热奶茶，看着窗外那个撑着黑伞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简芮凑过来，戳了戳她的胳膊：“姐，傻笑什么呢？”
“没什么。”唐沐雨回过神，脸颊微红，“对了，你们刚才在巷口吵什么呢？”
“还不是江时乐！”简芮翻了个白眼，“他非要抢云景哥的伞，说自己淋了雨会影响大提琴的手感，结果两人在雨里拉扯半天，跟演偶像剧似的。”
“谁说我演偶像剧？”江时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毛巾擦头发，“我那是为了艺术献身。”
“得了吧你。”徐云景端着两杯热咖啡走过来，递给江时乐一杯，“要不是看在你昨天帮我修好了打印机，我才不会让你碰我的伞。”
“切，说得好像我多稀罕你的破伞似的。”江时乐接过咖啡，嘴硬道，眼神却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纪念安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过来，笑着说：“好了好了，别吵了。我刚看了天气预报，这场雨要下到晚上呢，看来今天是没法出去采风了。”
“正好，我把上周没画完的画补完。”唐沐雨拿起画笔，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在伞下的画面，霍辞言的侧脸，他身上的雪松香气，还有他落在自己发梢上的目光……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巷里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唐沐雨望着窗外，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或许，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不是那么糟糕。
霍辞言回到工作室时，左肩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助理林薇看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霍总，您怎么淋成这样了？早上不是让您带伞了吗？”
“忘了。”霍辞言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拿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没事，不冷。”
林薇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去给他泡姜茶：“刚才您去送唐小姐了？我从监控里看到了。”
霍辞言没否认，走到窗边，望着巷尾画室的方向。雨幕里，那栋青砖小楼的轮廓有些模糊，二楼的窗户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他想起刚才在伞下，唐沐雨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像落了满目的星光，心里莫名地有些柔软。
“霍总？”林薇把姜茶递过来，“想什么呢？”
“没什么。”霍辞言接过姜茶，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对了，下周和画室的合作项目，你再跟进一下，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尽量满足他们。”
“好的。”林薇点点头，又补充道，“对了，唐小姐他们画室好像在征集新的展览主题，您要不要……”
“不用。”霍辞言打断她，“正常合作就好。”他不想给她太大压力，有些事情，慢慢来比较好。
林薇了然地笑了笑，没再多说。她跟着霍辞言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孩子这么上心，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带来的不止是麻烦。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渐渐小了些。唐沐雨站在画室门口，看着巷子里渐渐亮起的灯笼，心里有些莫名的期待。纪念安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呢？江时乐说要请我们吃火锅，去不去？”
“火锅？”唐沐雨回过神，“这么大雨，出去吃？”
“他说叫外卖，在画室里吃，热闹。”纪念安笑了笑，“顺便……给你创造点机会？”
“创造什么机会？”唐沐雨装傻。
“当然是和霍先生啊！”纪念安挤眉弄眼地说，“我刚才去工作室送合作方案，看到他还在呢，我已经帮你问过了，他说晚上有空。”
唐沐雨的心跳一下子漏了一拍：“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提前说你还会答应吗？”纪念安挑眉，“放心吧，我已经把他‘请’过来了，说是讨论展览细节，绝对不会露馅的。”
正说着，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唐沐雨抬头望去，看到霍辞言撑着那把黑伞，正慢慢走过来。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洒下来，给雨幕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身影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温柔。
“看，说曹操曹操到。”纪念安推了她一把，“快去迎接你的‘伞下君子’吧。”
唐沐雨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裙摆，朝着巷口走去。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倒映着漫天晚霞，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霍先生。”她站在他面前，抬头对他笑了笑。
“唐小姐。”霍辞言收起伞，伞尖在地上轻轻磕了磕，水珠顺着伞骨滚落，“纪念安说你们在讨论展览方案？”
“嗯，顺便……准备吃火锅。”唐沐雨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
“好啊。”霍辞言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温柔得像化开的春水，“正好，我还没好好谢谢你上次送的茉莉酥。”
巷子里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映在两人脸上，带着雨后特有的温润。远处传来江时乐和徐云景的拌嘴声，夹杂着简芮清脆的笑声，还有纪念安喊他们赶紧进去吃火锅的声音。
唐沐雨和霍辞言相视一笑，并肩往画室走去。黑伞被霍辞言收在手里，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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