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棺”客栈的招牌,是用半截千年阴沉木歪歪扭扭刻成的,挂在一口斜插进山崖的巨大石棺入口上方。棺材盖半开着,里面透出昏黄油腻的光,混合着劣质灵酒、陈年尸油(防腐用)、以及无数过客身上散发的汗臭、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形成一股独特而令人作呕的“老饕味”。
冮亦远就坐在最靠近棺材盖边缘的一张瘸腿木桌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短打,外面松松垮垮套了件半旧的褐色皮坎肩,手指灵活地捻着一枚边缘磨损的“命源钱”——一种用特殊灵髓凝结成的半透明薄片,是这“葬骨荒原”一带最硬的通货。钱币在他指尖翻飞,折射着棺内摇曳的灯火,映在他那张算不得英俊但异常精明的脸上。
他对面,坐着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客人,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贪婪和恐惧的眼睛。
“张老哥,”冮亦远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熟稔,“‘百日续’就这个价,童叟无欺。您也知道,最近‘噬魂风’刮得紧,能活着从‘哭嚎岭’把‘泣血草’带出来的人可不多。我这可是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他手指点了点桌上一个贴着符箓、散发着微弱腥甜气息的小玉瓶。
斗篷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干枯的手死死按着一个鼓囊囊的皮袋:“冮…冮老板…再…再便宜点…我这点家底…全在这儿了…”
“哎哟喂,”冮亦远夸张地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后仰,手指却依旧稳稳地捻着命源钱,“张老哥,命和钱,哪个重要?您那宝贝儿子,中了‘阴煞蚀骨’,拖一天,命源就蚀一分。等蚀到心脉,大罗金仙来了也摇头。这‘百日续’,不敢说根治,至少能吊住他百日性命,给您争取时间去找真正的解药不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几分,眼神里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再说了,您袋子里那几块下品蕴灵石”,还有那半截‘养魂木’…真当兄弟我眼瞎?这点玩意儿,可抵不上‘泣血草’的零头。”
斗篷客身体猛地一颤,眼神瞬间慌乱。
就在这时,冮亦远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感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有人在他心口狠狠剜了一刀,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走大半,指尖的命源钱差点脱手。他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该死的!陆渐远那个病秧子又在搞什么鬼?!” 冮亦远心中破口大骂,那股虚弱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疲惫和心悸让他烦躁无比。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命源池”的水位,刚才又无声无息地下降了一丝。这感觉,就像自己辛苦攒下的家当,被一个看不见的小偷,隔三差五地摸走一点,偏偏你还抓不住他!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身体的不适,脸上重新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郁:“张老哥,痛快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磨蹭,我这瓶‘百日续’,可就要卖给隔壁桌那位等着救道侣的‘赤发鬼’了。”他眼神朝不远处一个独自喝着闷酒、头发如火焰般竖起的壮汉瞥了一眼。
斗篷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接触到赤发鬼凶戾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犹豫,哆哆嗦嗦地把皮袋推了过去:“给…给你!”
冮亦远麻利地打开皮袋,神识一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把玉瓶推过去:“合作愉快!祝令郎早日康复!”他掂量着皮袋,感受着里面蕴灵石和养魂木传来的微弱灵力,心中稍安。蚊子腿也是肉,这点补充,聊胜于无,至少能对冲一点刚才陆渐远那混蛋造成的损耗。
斗篷客抓起玉瓶,像抓着救命稻草,头也不回地钻出了棺材客栈,消失在荒原的夜色里。
冮亦远把皮袋收进怀里,端起桌上那杯浑浊的“黄泉酿”,狠狠灌了一大口。劣酒辛辣刺喉,却压不住心头的寒意。共生锁…这该死的枷锁,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和那个叫陆渐远的病鬼,不断吞噬着他们的未来。
葬骨荒原的夜风,带着蚀骨的阴寒和呜咽般的鬼啸。远离“老饕棺”那点虚假热闹的悬崖边缘,一块孤零零的巨大黑色石碑伫立着,像一柄刺向苍穹的断剑。
陆渐远单膝跪在石碑前。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月白色长衫,宽大的袖子用布条束起,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夜风吹动他散乱的墨发,露出线条清癯却过分苍白的侧脸。他薄唇紧抿,唇边却残留着一抹刺目的、未擦净的暗红血痕。
他手中握着一柄非金非石的刻刀,刀尖在冰冷的黑曜石碑上缓缓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情人的低语,又似亡魂的叹息。刀锋过处,石屑纷飞,流畅而充满奇异韵律的线条逐渐显现,勾勒出一幅繁复玄奥的图案——那是“往生引路图”,为迷失在荒原的亡魂指引归途。
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然而,他握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每一次刻刀的深入,都像是在抽取他本就微薄的生命力。额角的冷汗浸湿了几缕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陆渐远猛地弓起身子,左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大量暗红色的血液,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的石碑和他洁白的衣襟上,像雪地里绽开的妖异红梅。 剧烈的咳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那股熟悉的、仿佛灵魂都要被抽离的虚弱感再次席卷全身。
“又来了…”陆渐远喘息着,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漠然。他不用猜也知道,此刻在“老饕棺”里蝇营狗苟的那个冮亦远,肯定又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他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石碑上被鲜血沾染的图案一角。奇异的是,那几点暗红的血迹,非但没有破坏图案的美感,反而像是点睛之笔,让那冰冷的线条多了一丝诡异的生机和难以言喻的悲怆。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阴冷气息,似乎被那血迹引动,在石碑周围悄然盘旋了一下,又消散无踪。
陆渐远看着那血迹,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消耗?疼痛?死亡的气息?这些东西,他早已麻木。他唯一在乎的,是这共生锁何时才能彻底崩断,是那个藏在无尽迷雾背后的真相……以及,拉着该下地狱的人,一起永坠无间。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再次举起了刻刀。刀尖,精准地落在那片被血染红的区域,继续刻画。每一刀,都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冮亦远灌下那杯劣酒,感觉虚弱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丝力气。他靠在冰冷的棺材壁上,眯着眼打量着棺内形形色色的客人。
角落里,一个穿着暴露、画着浓艳妆容的“引魂娘”正腻在一个满脸横肉的体修怀里,娇笑着劝酒,手指却不着痕迹地探向对方腰间的储物袋。旁边桌上,几个穿着统一制式皮甲、气息彪悍的“拾骨者”正在低声争论着什么,桌上摊着一张残破的兽皮地图,上面标记着荒原深处的某个险地。更远处,一个浑身笼罩在灰雾中、看不清面目的神秘人独自占据一张桌子,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都是些亡命徒、赌徒、骗子、疯子…"冮亦远心中冷笑。葬骨荒原,修仙界的垃圾场和坟场,汇聚了所有走投无路或心怀鬼胎之人。而“命源”,就是这里最硬的道理,最诱人的饵食。
“喂!冮老板!”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了冮亦远的观察。是那个赤发鬼。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一只眼睛用黑布罩着,露出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冮亦远,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刚才那瓶‘百日续’…老子出双倍价!给我!”
冮亦远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赤发老哥,生意有先来后到。货已经出了,您来晚一步。”
“放屁!”赤发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盘乱跳,“老子明明看见那怂包刚走!你肯定还有存货!拿出来!我道侣撑不过今晚了!”他眼中布满血丝,独眼里满是疯狂和绝望。
“真没了。”冮亦远摊手,一脸无奈,“泣血草又不是大白菜,哪能说有就有?您也知道这玩意儿多难搞。”
赤发鬼猛地探手,一把揪住冮亦远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提起来,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姓冮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路子野!你今天不给老子弄一瓶出来,老子就拆了你这身骨头熬汤!”狂暴的灵力波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带着火毒的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
周围的喧嚣瞬间安静下来。拾骨者们停止了争论,抱着看戏的心态;引魂娘娇笑着躲远了些;灰雾中的神秘人依旧毫无动静;其他客人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被波及。
冮亦远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脸上却不见多少惧色,反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手指在袖中悄然掐了个法诀,声音依旧平稳:“赤发老哥,火气别这么大。强买强卖,坏了‘老饕棺’的规矩,您担待得起?”他眼神瞟向棺材深处那一片更深的阴影。
赤发鬼动作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揪着衣领的手下意识松了几分。老饕棺的主人,那位神秘莫测的“棺娘子”,是这荒原上少数几个绝对不能招惹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赤发鬼,在这儿耍横呢?欺负冮老板老实人?”一个穿着锦缎华服、摇着描金折扇的年轻公子哥儿踱了过来。他面皮白净,眼袋浮肿,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气息阴沉的护卫。他叫“玉面狐”柳三,荒原上出了名的纨绔兼情报贩子,也是冮亦远的“老主顾”之一,专门喜欢收购一些见不得光的“秘闻”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柳三!关你屁事!”赤发鬼怒目而视。
“啧啧,”柳三用折扇掩着鼻子,嫌弃地挥了挥赤发鬼身上的酒气,“冮老板可是我的重要合作伙伴。再说了,你要‘百日续’,我这儿倒是有个消息…”
赤发鬼独眼一亮:“什么消息?”
柳三“啪”地合上折扇,指向棺材客栈深处一张巨大的、用整块黑石雕刻成的赌桌。那赌桌周围围满了人,气氛狂热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贪婪和绝望的气息。赌桌中央,并非骰子牌九,而是摆放着几件散发着不同光芒的物品:一块布满裂纹的玉简、一截漆黑的指骨、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铃铛、还有一小瓶…散发着淡淡腥甜气息的液体。
“看到没?‘生死局’今晚的彩头,”柳三压低声音,带着蛊惑,“那瓶东西…看着眼熟不?”
赤发鬼瞳孔骤缩:“泣…泣血草汁?!还有成品药?”
“不止呢,”柳三眼中闪烁着精光,“看见那个锈铃铛没?据说是在‘古战场’外围挖出来的‘镇魂铃’残片,虽然破了,但引动一丝威能,说不定能定住你那道侣体内的阴煞!还有那指骨,啧啧,‘幽冥爪’的残骸,炼化了,对付阴煞也是大补!”
赤发鬼呼吸粗重起来,独眼死死盯着赌桌上的彩头,眼中挣扎和疯狂交织。
冮亦远也眯起了眼。他当然认得那瓶“百日续”,甚至比赤发鬼更清楚它的成色——那是他亲手调配的次品,药效只有正品一半,副作用还更大。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拿它当彩头?目的又是什么?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怎么玩?”赤发鬼沙哑地问,显然已经意动。
赌桌旁,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身材矮胖、脸上堆满市侩笑容的胖子站了起来,他是“生死局”的庄家,绰号“肥油李”。“老规矩!”肥油李的声音洪亮,压过了周围的嘈杂,“赌命源!每人至少押注十年阳寿凝聚的‘命源晶’一枚!或者等值的宝贝!玩法简单!‘夺魄轮盘’转起来,指针停在谁面前的‘死门’,谁就输光赌注!彩头归赢家!敢不敢玩?”
所谓的“夺魄轮盘”,是一个布满狰狞鬼脸和诡异符文的骨盘,中心一根猩红的骨针,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在抽取参与者的精气神。
这哪里是赌博,分明是玩命!
但在这葬骨荒原,命,恰恰是很多人唯一还能押上的筹码。
赤发鬼低吼一声,毫不犹豫地挤开人群,冲到赌桌前,掏出一枚散发着微弱白光、带着他生命气息的菱形晶体——十年命源晶,“啪”地拍在代表他的位置前:“老子赌了!”
“好!爽快!”肥油李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其他几个亡命之徒也纷纷咬牙下注。很快,赌桌前围了七八个赌徒,赌注堆了一小堆,闪烁着贪婪和死亡的光芒。
柳三摇着扇子,对冮亦远笑道:“冮老板,有没有兴趣也玩一把?彩头里可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冮远心中冷笑。他当然感兴趣,但他更清楚“生死局”的水有多深。肥油李背后站着谁?柳三又在打什么主意?这瓶突然出现的“百日续”次品,是不是冲着他来的?他摸了摸怀里刚赚到的蕴灵石和养魂木,又感受了一下体内那因陆渐远持续消耗而依旧不稳的命源。赌?他现在最赌不起的就是命!
“多谢柳公子好意,”冮亦远皮笑肉不笑,“我这人,胆小,惜命。这种刺激,还是留给赤发老哥这样的豪杰吧。”他端起酒杯,准备找个角落静观其变。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不止的剧痛和虚弱感,如同海啸般猛地撞进他的身体!
“呃啊!”冮亦远闷哼一声,眼前一黑,手中的酒杯“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他整个人踉跄着扶住棺材壁才没倒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抽搐,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生命力在飞速流逝!
这一次的抽离感,前所未有的凶猛和清晰!
“陆渐远!你他娘的到底在干什么?!找死吗?!”冮亦远心中惊怒交加,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种程度的命源流失…那个病鬼,难道在自杀?!
与此同时,悬崖边。
陆渐远手中的刻刀,“叮”的一声,断在了石碑之中。
他面前的巨大黑曜石碑上,那幅沾染了他鲜血的“往生引路图”,在夜风中,线条竟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起来,散发出幽幽的、不祥的暗红光芒。一股庞大、古老、充满死寂与怨恨的气息,正从石碑深处,或者说从这葬骨荒原的地脉深处,被他的血、他的刻痕、他那被共生锁压榨到极致却引动了某种禁忌的灵犀道体…缓缓唤醒!
他咳出的血更多了,染红了半幅衣襟,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那异变的石碑,仿佛在凝视深渊,又仿佛在迎接期待已久的…终结,或者开端?
“终于…找到了…”他低语,声音破碎,却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老饕棺内,冮亦远猛地抬头,透过半开的棺材盖,望向悬崖的方向,脸色惨白如纸。
他能感觉到,一股莫大的、足以将他们两人连带周围一切都彻底吞噬的恐怖危机,正伴随着陆渐远那疯狂的举动,轰然降临!
棺材客栈的喧嚣、赌徒的嘶吼、柳三的算计、肥油李的奸笑…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庞大,笼罩在冮亦远的心头,也笼罩在这口名为“老饕棺”的巨大棺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