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盒的齿轮卡住了半拍。欧阳零摘下耳机,手指悬在录音机暂停键上方。窗外落雪的声音比心跳监测仪更清晰。
红木匣子从琴凳裂缝滑出,便签纸边缘卷曲,字迹洇开成蓝色水痕。他认得出这是三年前那封情书的笔迹——当时玫把纸折成纸鹤放进他的物理课本,结果被林朗不小心踩烂了。
"今晚别来老宅。"
钢笔尖在五线谱划出血痕。录音带里传来陌生的女声,像是隔着毛玻璃说话。欧阳零猛地扯下监听耳机,机械运转声突然变得刺耳。八音盒里的芭蕾舞者还在转圈,发条却已经松到跳不动完整的《致爱丽丝》。
日记本被撕开封条时发出枯叶般的脆响。第一页夹着的素描纸飘落脚边,蓝眼睛的女孩睫毛上凝着霜。欧阳零蹲下身捡拾,指尖碰到"别记录我的节奏"几个字。墨迹突然融化,在地板上洇出涟漪状的图案。
暴雨夜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进来。玫靠在钢琴边说"你会听懂吗",雨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他记得自己当时握着她手腕,体温比往常高两度。那些被定义为焦虑、恐惧、犹豫的心跳频率,此刻突然变得面目模糊。
琴凳翻倒的声响震落窗台积雪。欧阳零撞上谱架时,袖口擦过琴键留下一道血指纹。C大调音区嗡鸣不止,像谁在耳边重重叹气。
"你只是想证明自己正确。"
"可我是在保护她!"
画外音里林朗的怒吼和三个月前审讯室里的回声重叠。欧阳零盯着自己手腕疤痕,想起母亲曾说这道伤疤是替玫挡下的。可没人问过他痛不痛。
门栓轻轻晃动了一下。
苏晴站在门口,大衣沾着松针。她递来的信封有反复拆封的痕迹,边缘处用隐形墨水写着"妈妈也想当不完美的女儿"。
"心理辅导室王老师给的。"她的声音很轻,"玫母亲今早去报了失踪人口案。"
指尖相触的瞬间,记忆闪回省艺术附中走廊。苏晴递给他模拟卷子时,玫正从音乐教室跑出来。那天她穿白裙子,裙摆扫过欧阳零的膝盖,留下茉莉香和紊乱的心跳声。
飘进窗台的雪花恰好覆盖日记本上的"完美"二字。远处融雪滴落,敲打出莫尔斯电码般的节奏。欧阳零看着信纸上浮现的字迹,突然听见玄关门栓再次晃动。
八音盒彻底停转了。录音机却在此刻自动启动,最后一段空白磁带录下了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他坐回钢琴前,左手按下小三度模进。泪水坠入琴箱共鸣板,顺着音板纹路渗向琴马下方。最后一个装饰音消散时,玄关传来皮鞋碾碎冰凌的声响。
三个视角在同个瞬间定格:
欧阳零凝视掌心纹路,发现那些记录心跳频率的笔记全变成了乱码;
苏晴攥紧装着U盘的证物袋,想起监控屏幕熄灭前最后的心跳曲线;
暗处的身影微微后退,月光掠过皮鞋尖,尺寸标注显示这不是女性鞋印。
八音盒齿轮重新咬合,陌生心跳声从玄关传来,与机械运转形成复调。
玄关的响动像是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欧阳零的手指还悬在琴键上方,融雪的水珠正沿着琴谱往下淌。他听见自己手腕上的表针走得比八音盒还要慢,咔嗒、咔嗒,一下下敲着空气。
苏晴没有动。她的影子斜斜地落在琴凳上,像是被风推过来的纸片。
“你听见了?”她问。
欧阳零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琴谱边缘——那滴融雪正沿着五线谱的空白处滑落,像心跳曲线一样平缓地下坠。
门外的脚步声却忽然清晰起来。
先是鞋尖轻点地面,接着是皮鞋后跟缓缓落下,像是在试探什么。不是林朗的步伐,也不是玫走路的声音。那种节奏欧阳零听过太多次,他能闭着眼睛分辨出谁在靠近。
“我去看看。”苏晴站起身。
欧阳零突然伸手拦住她。他的动作太急,袖口擦过琴键时又留下一道痕迹。
“别动。”
琴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谁屏住呼吸时胸口发出的震颤。
门外的人开始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节奏不紧不慢,像是在弹奏一首练习曲的开头。欧阳零盯着自己的手指,它们正在无意识地跟着节奏颤动。
“你听得出是谁吗?”苏晴低声问。
他摇头。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个节奏,我听过。
三年前的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轻轻的敲门声。那时玫站在音乐教室门口,裙摆还在滴水,眼神却亮得像要烧起来。
“你只是想证明自己正确。”她当时这么说。
可他真的只是想证明自己正确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门外的人又敲了四下。这一次,节奏变了。
是《致爱丽丝》的前四个音。
欧阳零猛地站起身,琴凳撞在地上发出闷响。他的心跳突然变得很乱,像录音带里那段失真的杂音。
“别开门。”他对苏晴说。
“可是……”
“别开。”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像是就在耳边。欧阳零的手指紧紧攥住琴盖,指节发白。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是玫的声音。
苏晴倒吸一口气。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欧阳零,嘴唇微微颤抖。
“你听见了吗?”她问,“是她!她在外面!”
可欧阳零却摇了摇头。
“不是她。”他说,“她的声音不会这么轻。”
门外的“玫”笑了:“你终于听懂了。”
下一秒,琴盖突然震动起来。欧阳零猛地松手,琴盖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房间里的八音盒同时响起。
又是《致爱丽丝》,但这次的旋律不再走调。每一个音符都清晰而坚定,像是有人亲手弹奏出来的一样。
苏晴的脸色变了:“录音机……它自己打开了。”
欧阳零转头看去。果然,录音机已经启动,磁带缓缓转动,正在录音。
门外的“玫”开始说话:
“你一直以为我在逃,其实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记录的从来不是我的心跳,而是你的恐惧。”
欧阳零的手开始发抖。
“你害怕我离开,所以用那些心跳曲线把你和我绑在一起。你以为你在保护我,其实你是在保护那个完美的‘我’。”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可我不是完美的,欧阳零。我只是一个想自由呼吸的女孩。”
房间里只剩下八音盒的旋律,还有录音机运转的声音。
“你听,我现在的心跳……是不是比你记录的更真实?”
欧阳零闭上眼。
他听见了。
那不是他熟悉的节奏,却比任何一次心跳都更接近生命本身。
“你愿意……放我走吗?”
门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砸在欧阳零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琴盖依旧在震动,像是回应着门外的心跳。
苏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要不要……听听她真正的声音?”
欧阳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些记录下来的波形图、那些精心标注的频率,此刻全都模糊成了一片。
他终于点了点头。
“开吧。”他说。
苏晴伸手去开门。
可就在门栓松动的瞬间,琴盖猛地一震,八音盒戛然而止。
录音机也停了。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门外,再也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