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图书馆的56号书架,成了苏瑶的秘密角落。
开春后,借阅《民国女性服饰考》的人渐渐多了,大多是些研究民俗的学生。每次有人翻开那本摊开的书,苏瑶总会悄悄凑过去,看他们是否注意到页边那行娟秀的小字——“谢谢你,记得我叫许姚”。
但没人注意。那些年轻的手指划过插图上的红嫁衣,讨论着针脚与纹样,没人问这件衣服的主人是谁,没人想知道1947年的育英镇,有个叫许姚的少女曾穿着它反抗过命运。
“又在看这本书?”同事老周端着茶杯走过,茶渍在杯底积成个褐色的圈,像缩小的56号坟,“这书邪门得很,上周有个读者说,夜里梦见书里掉出剪报,上面的地图会流血。”
苏瑶没接话,只是把书放回原位。书脊上的“56”编号被摩挲得发亮,像块被盘熟的玉。她知道,那不是邪门,是许姚还在等——等更多人看见她的名字,不止是作为“祭品”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人。
三月的一个雨夜,图书馆闭馆后,苏瑶照例去检查56号书架。最上层的《育英镇志》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翻开的页面上,“1947年葬孤女许姚”那行字被水渍晕开,墨色顺着纸纹爬,在空白处画出个歪歪扭扭的“56”。
窗外的雨下得很急,敲在玻璃上像有人在数:“一、二、三……”
苏瑶的后背泛起凉意。这节奏,和育英中学消防通道墙上的数数声一模一样。她弯腰捡书时,发现书架后藏着个东西——是个黑色塑料袋,和张主任当年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打开袋子的瞬间,股熟悉的甜腥味涌出来。里面没有别的,只有枚生锈的学号牌,上面刻着“56”,边缘缠着根黑发,长到拖在地上,轻轻一扯,竟渗出暗红色的血珠。
和周晚后颈的头发一样。
苏瑶猛地抬头,看见书架尽头站着个身影,穿着育英中学的校服,扎着马尾,课本缺角的地方露出“37页”的字样。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嘴角的笑,像裂开到耳根的疤。
“你把她们忘了。”马尾女生的声音带着水汽,像从拖把池里捞出来的,“许彤的指甲还在池底,周晚的头发缠在栏杆上,林薇的血渗进了医务室的地板……你只记得许姚。”
苏瑶攥着学号牌的手在抖。她确实很久没想起她们了。许姚的名字像道强光,照亮了那段黑暗的记忆,却也让其他影子躲得更深。
“她们也有名字。”马尾女生往前走了一步,脸渐渐清晰——是那个在育英中学消失的后桌女生,她的桌肚里曾放着个黑色塑料袋,“我叫赵琳,2019年的56号,死在体育馆的器材室里,他们说我是‘意外触电’。”
《育英镇志》突然自己翻页,停在2019年的记载处,白纸黑字写着:“本校学生赵琳,因违规使用电器意外身亡。”
“违规?”赵琳笑了,笑声里混着电流的滋滋声,“那天张主任让我去器材室拿‘祭品册’,他说拿回来就给我换学号。我摸到电线时,看见上面缠着我的头发,像有人故意放在那里。”
她的校服袖口突然渗出黑烟,露出下面焦黑的皮肤,“你看,这才是我的死因。可没人记得,他们只记得‘56号又死了’。”
苏瑶的喉咙发紧。她想起西墙上那些模糊的名字,1950年的“姚姚”、1978年的“李娟”、2015年的“张萌”……她们都曾是赵琳,是被数字淹没的名字。
“许姚有姐姐记着,我们呢?”赵琳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雨雾稀释,“你说要带着我们的名字走,可你连我们叫什么都快忘了。”
56号书架突然剧烈震动,上面的书一本本往下掉,书页翻开时露出里面的内容——不是文字,是密密麻麻的学号:“56、56、56……”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她。
苏瑶突然想起孟晓临走前的话:“记住一个人,不是把名字写在纸上,是要知道她疼在哪里,怕什么,为什么会变成数字。”
她抓起那本《育英镇志》,冲到阅览区的电脑前,调出图书馆的旧报纸数据库。指尖在键盘上飞快跳跃,输入一个个模糊的年份和名字:
“2015年,育英中学,张萌”——搜索结果里跳出条社会新闻,标题是“少女坠楼,疑因早恋”,配图里的教学楼,正是东楼的天台。
“1978年,李娟”——找到篇校报报道,说她“因精神失常退学”,记者署名是“张威”,张主任的父亲。
“1950年,姚姚”——只有条档案馆的记录,写着“无名女尸,埋于校西墙下”,登记人是“陈守义”。
苏瑶的眼睛发烫。她们不是“56号”,是在天台哭过早恋的张萌,是被说成“精神失常”的李娟,是连真名都没留下的姚姚。
赵琳的身影重新凝聚在她身后,校服上的焦痕淡了些:“你在找我们。”
“我记起来了。”苏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把打印出来的新闻和记录摊在桌上,用红笔圈出每个名字,“张萌怕黑,总在枕头下放手电筒;李娟喜欢画画,校报的插图都是她画的;姚姚……姚姚其实叫许姚,是许兰的妹妹,她们小时候总在槐树下跳皮筋。”
每说一个,桌上的纸张就亮起点微光,像星星被点亮。
雨停的时候,赵琳的身影彻底消散了,只留下那本《民国女性服饰考》,翻开的页面上,除了许姚的字迹,又多了行娟秀的小字:“赵琳,2019,体育馆,怕电流声。”
苏瑶把打印出来的资料整理好,放进那个黑色塑料袋,藏回56号书架后。她知道,这不够。这些名字不该只藏在图书馆的角落,该被更多人看见。
第二天,苏瑶请了长假,买了去上海的票。陈宇在电话里说,他爷爷的日记正在整理出版,书名暂定为《育英往事》,但出版社怕题材敏感,想删掉所有关于“祭品”的内容。
“不能删。”苏瑶在火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删掉了,她们又成了数字。”
上海的出版社里,编辑看着苏瑶带来的资料,眉头皱得很紧:“这些太……惊悚了,读者不会信的。”
“信不信不重要。”苏瑶把赵琳的学号牌放在桌上,锈迹在阳光下泛着红,“重要的是,她们存在过。”
陈宇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校史研究报告:“我找到了张主任的忏悔录,他说愿意公开所有事。还有,育英镇要重建中学了,新校址选在东边,避开了56号坟的位置。”
编辑的目光在资料和忏悔录间转了转,突然拿起笔:“书名改一下吧,叫《名字》。”
三个月后,《名字》出版了。封面是片模糊的红,像褪色的嫁衣,上面印着七十三个人的名字,从“许姚”到“赵琳”,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个小小的符号:许姚是鸳鸯木盒,许彤是指甲,周晚是黑发,赵琳是手电筒……
苏瑶收到样书那天,省城图书馆的56号书架突然空了。老周说,早上来的时候,那些没封面的书全不见了,只在地上留了片红色的花瓣,像指甲,又像血珠。
她翻开《名字》的最后一页,发现陈宇加了段后记:“爷爷临终前说,他守的不是坟,是愧疚。当愧疚变成记忆,记忆变成尊重,诅咒自然会散。”
窗外的阳光很好,落在书页上,七十三个人的名字在光里泛着淡淡的金边。苏瑶摸了摸手腕,那里的皮肤光滑依旧,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七十三道看不见的印记,正带着温度,慢慢融进骨血里。
她知道,“56”这个数字永远不会消失了。它不再是诅咒,是坐标,标记着那些曾被遗忘的名字,提醒着活着的人——每个数字背后,都有过心跳、眼泪和没说出口的“我是谁”。
就像此刻,手机突然震动,是孟晓发来的照片:育英镇新中学的奠基仪式上,一块石碑被立了起来,上面刻着“铭记过往,面向未来”,碑基下埋着那本《名字》的精装版。
照片里,陈宇站在碑前,手里拿着许姚的学生证,阳光落在他的后颈,那里的“6”印记已经淡成了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苏瑶笑了笑,给孟晓回了条消息:“告诉他们,我们没忘。”
发送成功的瞬间,56号书架的方向传来声轻响,像有人轻轻合上书页。苏瑶回头望过去,阳光透过窗户,在空荡的书架上投下道温暖的光,像给那些终于被记住的名字,盖上了永不褪色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