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英镇的新中学建成那天,苏瑶特意回了趟省城图书馆。56号书架已经摆满了新书,大多是些关于民俗与记忆的研究著作,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排《名字》,书脊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又像愈合的疤。
管理员递来一张明信片,说是上周一个穿红毛衣的女生留下的。正面印着新中学的校门,校训“敬史”两个字烫金发亮;背面是行娟秀的字迹,和许姚学生证上的一模一样:“我在新教学楼的墙根下,种了七十三株虞美人,春天会开红色的花。”
苏瑶摩挲着明信片边缘,突然想起许兰剪报上的话——“姚妹埋骨处,勿忘我”。原来有些纪念,从来不需要墓碑。
初秋的一个周末,陈宇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张主任……去世了。”
张威死在育英镇的养老院里,手里攥着半张泛黄的校徽,上面的“56”数字被摩挲得发亮。护工说,他临终前一直在念叨:“她们来了,穿着红嫁衣……”
“他的遗嘱里说,要把骨灰撒在旧中学的废墟上。”陈宇的声音有些复杂,“你说,他是在赎罪吗?”
苏瑶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像无数只往下掉的指甲。她想起张主任后颈的淡褐色印记,想起他拐杖里的人骨,想起他最后在老房子里扭曲的笑——或许,他和陈守义一样,都是被规则困住的人,区别只是有人选择沉默,有人选择反抗。
“去撒吧。”苏瑶轻声说,“不管是赎罪还是告别,总得有个了结。”
撒骨灰那天,育英镇下着小雨,像极了苏瑶第一次遇见陈宇的那个深秋。废墟上的虞美人已经谢了,只剩干枯的茎秆,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像七十三个人在同时叹息。
孟晓带来了个木盒,里面装着从旧图书馆西墙凿下的一块砖,砖缝里还嵌着点暗红色的粉末,是当年刻名字时留下的血痂。“考古队说,这墙皮里有人类的DNA,和许姚的尸骨比对上了。”她把砖放在废墟中央,“就当是她们的衣冠冢吧。”
陈宇打开骨灰盒,灰白色的粉末被风吹起,混着雨水落在砖上,像给这块无碑之墓盖了层薄雪。苏瑶突然发现,砖面上那些模糊的刻痕,在雨水冲刷下渐渐清晰——不是“56”,也不是名字,是无数个小小的“人”字,歪歪扭扭,却带着倔强的笔画。
“原来她们早就在说。”苏瑶的眼眶发热,“她们不是祭品,是人。”
离开时,苏瑶最后看了眼废墟。新中学的塔吊正在远处转动,阳光穿过雨雾,在旧墙的断面上投下道金色的光,像给那些“人”字镀上了层温度。她知道,这里永远不会建起真正的墓碑了,因为最好的纪念,是让活着的人记得:脚下的土地里,曾埋着七十三段不该被遗忘的人生。
回省城的路上,苏瑶收到一条陌生短信,号码归属地是育英镇,内容只有一行字:“拖把池里的水干了。”
她猛地想起东楼水房那个泛着暗红的池子,想起漂浮的指甲,想起池底褪色的“0”。原来有些消失,不是遗忘,是解脱。
图书馆的闭馆铃响时,苏瑶正在整理新到的书。一本《育英镇民俗志》掉在地上,翻开的页面记载着“红嫁衣”的传说:“民国年间,镇东有女许姚,抗婚而亡,乡人怜之,每年九月十三日簪红菊于发,谓其‘不死’。”
下面附着一张老照片,是群穿着校服的女生,手里捧着红菊,站在旧中学的校门口,最前排的女生穿着56号校服,笑容灿烂,正是许彤。照片的日期是2022年9月13日——她失踪的前一天。
苏瑶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许彤,突然明白,那些被当作“诅咒”的异象,或许只是她们在拼命证明自己存在过:指甲是求救的信号,黑发是牵绊的绳索,拖地声是不甘的呼唤。
闭馆后的图书馆格外安静,只有56号书架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苏瑶走过去,看见《名字》最上面那本自动翻开,停在第73页,也就是最后一页,空白处多了行用红墨水写的字:“谢谢你,让我们不用再数墙了。”
字迹歪歪扭扭,像无数只手一起写的。
她合上书,转身关灯。走廊里的应急灯亮起来,绿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被无数双手托着。苏瑶突然想起陈守义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当最后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离开,血校的诅咒就会解除。”
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离开。不是被诅咒困住,是心甘情愿地守着这份记忆——守着许姚的红嫁衣,许彤的指甲,周晚的黑发,赵琳的课本,守着那七十三株虞美人明年会开出的红花。
锁门时,苏瑶最后看了眼图书馆的门牌,编号是56。她笑了笑,转身走进夜色里。街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路上洒满了细碎的光,像无数个被记住的名字,在黑暗里闪着温暖的光。
远处的育英镇方向,新中学的灯亮了,像颗跳动的心脏。苏瑶仿佛能看见,七十三株虞美人的种子正在土里发芽,明年春天,会开出一片红色的海,没有墓碑,却比任何石碑都更长久地,记着那些曾被数字淹没的名字。
而“56”这个数字,终于不再是血校的烙印,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桥的这头,是活着的人;桥的那头,是终于可以笑着说“我是谁”的她们。
(全书完)